苏妄再次出现在西配殿时,手里拎着个食盒,木格窗漏进来的阳光在他肩头碎成金箔。他把食盒往林砚秋的办公桌上一放,掀开盖子的瞬间,甜香漫了满室——是刚蒸好的桂花米糕,上头撒着细碎的糖霜,像落了层薄雪。
“我奶奶说你上次爱吃甜的,”苏妄献宝似的递过一双竹筷,“热乎着呢,快尝尝。”
林砚秋看着那米糕,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指尖触到竹筷的温热时,眼前忽然晃过一片刺目的红——不是食盒的朱漆,是戏台的幔帐,正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后台斑驳的铜镜。
镜前坐着个人,正由学徒给上妆。月白色的水袖垂在膝头,露出的皓腕上系着根红绳,绳结打得古怪,像两只交颈的鸟。他微微侧头,眼角扫过镜中倒影,右眼下方那颗泪痣,被胭脂衬得愈发艳色。
是苏婉,京城最红的旦角。
林砚秋这一世的身份是沈秋,翰林院的编修,奉旨为苏婉绘制《霓裳羽衣图》。三个月来,他每天都泡在戏班后台,看苏婉描眉画眼,看他水袖翻飞,看他在《长生殿》里唱“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台下满堂喝彩,他却只盯着苏婉眼底那点不属于杨贵妃的落寞。
“沈大人又走神了。”
苏婉卸了妆,换上常服的青布长衫,手里把玩着支玉簪——是沈秋上次送他的,簪头雕着半朵海棠。他走到画案前,看沈秋刚画了一半的底稿,忽然伸手,蘸了点朱砂,在杨贵妃的眼角点了颗痣。
“这样才像。”他笑起来,眉眼弯弯,“有了这颗痣,才算有了魂。”
沈秋握住他的手腕,红绳硌着掌心,像道滚烫的烙印。“苏老板,”他声音有些哑,“这出戏,你唱了多少遍了?”
“记不清了,”苏婉低头,看着交握的手,“从十三岁进戏班,唱到现在,快十年了。”他忽然抬眼,眼底有光闪烁,“沈大人,你说人死了,真的能成仙吗?”
“戏文里的话,当不得真。”
“可我信,”苏婉抽回手,指尖摩挲着簪头的海棠,“等我报了仇,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建座小庙,自己给自个儿唱《长生殿》。”
沈秋的心猛地一沉。他早该知道的,苏婉不是普通的戏子。他是前朝太傅的遗孤,当年太傅因弹劾阉党被满门抄斩,只有年幼的苏婉被戏班班主救走,隐姓埋名活到现在。
而沈秋的父亲,正是当年负责监斩的官员。
那天晚上,沈秋把苏婉约到城郊的破庙,手里攥着父亲的认罪书——是他翻遍了旧卷宗找到的,墨迹早已干涸,却字字泣血。
“都过去了。”苏婉接过认罪书,用火折子点燃,看着纸灰在风里飘散,“我要的不是这个。”
“那你要什么?”
苏婉笑了,像第一次在后台见面时那样,右眼的泪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我要你跟我走。”他从包袱里拿出件青布长衫,“换上这个,我们去江南,再也不回京城。”
沈秋看着那件长衫,和自己身上的官服形成刺眼的对比。他是朝廷命官,是忠良之后,怎么能跟一个“反贼”私奔?
“我不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冷得像冰。
苏婉脸上的笑僵住了。“是因为你的乌纱帽?”他问,声音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
“是因为国法。”沈秋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
苏婉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那件长衫,转身走进了夜色里。红绳在他腕间晃荡,像条濒死的蛇。
三天后,戏班被锦衣卫围了。苏婉穿着沈秋送的那件《长生殿》戏服,站在戏台中央,手里握着那支海棠玉簪,被活活烧死在台上。
沈秋赶到时,只捡到半支烧熔的簪子,和一片烧焦的红绳。他后来才知道,苏婉本可以逃走,是为了掩护一个藏在戏班的前朝旧臣,才故意留在那里。
而那个旧臣,正是沈秋的父亲当年放走的。
“林老师?你怎么又不吃?”
苏妄的声音把林砚秋从窒息的回忆里拽出来。他低头,才发现米糕还放在碟子里,已经凉透了,像他攥在手心的那半支玉簪。
“有点烫。”他拿起米糕,咬了一小口,甜腻的味道里透着股难以言喻的涩。
苏妄正对着相机里的照片发呆,屏幕上是那天拍的螭龙佩,两半断口在虚拟拼接后,严丝合缝。“你说奇不奇,”他忽然开口,“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穿着戏服,站在火里,手里还攥着个发烫的东西。”
林砚秋的手猛地一颤,米糕掉在桌上。
“烫醒了?”他声音发紧。
“没有,”苏妄摇摇头,“就是觉得可惜,那戏服真好看,绣了好多海棠花,烧了太可惜了。”他忽然笑了笑,“可能是昨天看了你桌上那本《梨园旧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林砚秋看向桌角的线装书,是他前几天从古籍部借来的,里面记载着清末民初的梨园掌故,其中一页夹着张泛黄的剧照——一个旦角站在戏台中央,水袖翻飞,眼角有颗醒目的泪痣。
照片下的注解是:苏婉,光绪年间名伶,擅演《长生殿》,光绪二十六年死于火灾,年仅二十四。
“你认识苏婉?”林砚秋把书推过去。
苏妄拿起照片,眼神忽然有些恍惚。“好像……认识?”他指尖划过照片上苏婉的脸,“我外婆以前总说,我外公年轻时长得跟他很像,也是唱旦角的,后来在一场大火里没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外婆说,外公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玉佩,跟我那个很像。”
林砚秋的呼吸顿了顿。他想起沈秋晚年时,在整理旧物时发现的一个锦盒,里面除了半支玉簪,还有半块螭龙佩——断口处刻着个模糊的“妄”字。
原来那时候,苏婉已经把玉佩给他了。
是他自己,亲手把它锁进了盒子里。
“这戏服,”林砚秋指着照片上苏婉的戏服,“你梦里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嗯,”苏妄点头,“红色的,绣满了花,就是烧起来的时候太呛了,我在梦里都觉得喘不过气。”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个东西,“对了,这个给你。”
是个小小的香囊,青布做的,上面用金线绣着半朵海棠,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新手的手艺。“我学着绣的,”苏妄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绣朵完整的,太笨了,总扎到手。”
林砚秋接过香囊,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电流窜过四肢百骸。
他看到苏婉坐在后台的镜前,手里拿着针线,笨拙地绣着什么。沈秋走过去,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又在偷偷做什么?”
“给你个惊喜。”苏婉笑着挣开,举起手里的香囊,上面只绣了半朵花,“等绣完了,就送给你,保佑你升官发财。”
“我不要升官发财,”沈秋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我只要你。”
可他最终还是食言了。
林砚秋捏着香囊,指腹摩挲着那半朵海棠,忽然觉得眼眶发烫。“绣得很好。”他声音有些哑,“比我见过的很多绣品都好。”
“真的?”苏妄眼睛亮了,“那我继续绣完?”
“别绣了。”林砚秋脱口而出,又觉得失态,连忙补充道,“半朵也挺好,留个念想。”
苏妄没察觉他的异样,笑着把香囊塞进他手里:“那送你了,反正我也绣不好。”他拿起相机,“对了,今天能拍库房里的那些戏服吗?王馆长说有几件民国的,特别漂亮。”
林砚秋点点头,起身去拿钥匙。经过展柜时,他下意识地看了眼那半块螭龙佩,忽然觉得它在盯着自己,像沈秋临终前那双充满悔恨的眼睛。
库房在负一楼,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樟木和灰尘的味道。林砚秋打开灯,一排排衣架从阴影里浮现,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戏服,蟒袍、霞帔、箭衣……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个站立的人影。
“这边。”林砚秋指着角落里的几个玻璃柜,“民国的戏服都在这儿。”
苏妄走过去,蹲在柜前拍照。玻璃柜里的戏服是件《长生殿》的杨贵妃戏装,大红的缎面上绣着缠枝海棠,领口处有处焦痕,标签上写着:“1937年,上海荣记戏班旧物,曾遭火灾损毁。”
“这件真漂亮。”苏妄的镜头对着戏服的袖口,那里有个小小的补丁,用青布缝的,针脚和他送林砚秋的香囊如出一辙。
林砚秋的目光落在那个补丁上,记忆再次翻涌——
苏婉的戏服袖口破了,沈秋拿回家,让丫鬟缝补。丫鬟用的是上好的红绸,苏婉却不满意,非要自己拆了,用沈秋的旧长衫改了块青布补丁。
“这样才像我们的东西。”他笑着说,眼底的光比戏台上的灯还亮。
“林老师,”苏妄忽然开口,“你看这戏服的衬里。”
林砚秋凑过去,借着灯光,看到衬里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小字,墨迹已经褪色,却依稀能辨认:
“七月初七,长生殿。
沈郎,若有来生,
换我做那负心人,
你做那看戏客,
好不好?”
字迹娟秀,带着点刻意模仿的硬朗,是苏婉的笔迹。
林砚秋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沈秋晚年时,总在深夜对着那半支玉簪喃喃自语:“不好,不好……该负心的是我,该受罚的也是我……”
“这字,”苏妄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好像在哪见过。”
“在哪?”
“我外婆的日记本上,”苏妄的指尖轻轻敲着玻璃,“她说是外公写的,也是这样的笔锋,只是没这么好看。”他忽然笑了笑,带着点自嘲,“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外婆总说,外公没死,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唱戏,等她百年之后,就能在戏台底下重逢了。”
林砚秋沉默了。他想起沈秋临终前的遗言,让家人把他的骨灰撒在当年苏婉被烧死的戏台上。“这样,”他气息微弱,“等他唱戏的时候,我就能听见了。”
可那戏台早就被拆了,盖成了百货大楼,车水马龙,再也听不到咿咿呀呀的唱腔。
“苏妄,”林砚秋的声音很轻,“你外婆……还在吗?”
“不在了,”苏妄摇摇头,“去年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那块旧帕子。”他顿了顿,“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半朵花的那块。”
林砚秋的心猛地一跳:“帕子上的花,是不是海棠?”
苏妄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像是……你怎么知道?”
林砚秋没回答,只是转身,从库房深处的一个木箱里翻出个东西——是他前几天整理民国文物时发现的,一本线装的《长生殿》剧本,封面已经残破,里面夹着张泛黄的戏票,日期是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初七,上海荣记戏班。
戏票背面,有人用钢笔写了行字:
“今日唱《长生殿》,改了结局。
杜丽娘醒了,却发现柳梦梅早已娶了别人。
原来最苦的不是生死相隔,
是醒了,却什么都没了。”
字迹苍劲有力,是沈秋的笔迹。
他忽然明白了。
沈秋后来辞去了官职,去了上海,在戏班当账房先生,一待就是三十年。他看着别人唱《长生殿》,看着别人改结局,却再也没勇气听那句“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
“林老师,”苏妄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你觉不觉得,我们好像……来过这里?”
林砚秋看着他右眼的泪痣,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泛红的眼角,看着他腕间那根和苏婉一模一样的红绳,忽然觉得所有的时空都在这一刻重叠了。
是了。
是沈秋欠苏婉的债,是萧砚欠拓拔妄的债,是刻在骨血里的轮回,是逃不掉的宿命。
“来过。”林砚秋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很多年前,我们一起来过。”
苏妄的眼睛亮了,像点燃了两簇火。“那我们当时……”
“当时我负了你。”林砚秋打断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苏妄,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钥匙,打开了苏妄记忆深处的某个闸门。他忽然捂住头,痛苦地蹲下身,眼前闪过无数碎片——火,戏台,青布长衫,半支玉簪……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火光里对他说:“我不能。”
“沈秋……”他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
林砚秋的心猛地一缩。他知道,苏妄也开始记起来了。
记起那些被遗忘的承诺,记起那些被辜负的等待,记起那些在烈火中烧得面目全非的爱意。
“别想了。”林砚秋蹲下身,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苏妄抬起头,眼底蒙着层水雾,泪痣被打湿,像颗坠落在雪地里的朱砂。“过不去,”他声音哽咽,“火太烫了,我疼……”
林砚秋伸出手,笨拙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指尖触到那颗泪痣时,苏妄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林砚秋,”他一字一顿,眼里有痛楚,有怨恨,却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委屈,“你这次……不会再丢下我了吧?”
林砚秋看着他的眼睛,像看到了当年站在火海里的苏婉,看到了那个在雪地里望着他背影的拓拔妄。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苏妄的手,掌心相贴,温度交融,像两截断玉终于找到了彼此的断口。
“不会了。”他郑重承诺,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这次,换我等你。”
等你记起所有,等你原谅过往,等我们把那些被大火烧毁的、被风雪掩埋的、被时光遗忘的,一点点拼凑完整。
库房的灯光忽然闪烁了两下,照在玻璃柜里的戏服上。大红的缎面在阴影里流动,像一汪凝固的血,又像一片燃烧的火。
而那半朵海棠,在光线下静静绽放,仿佛在说:
别急,我们还有时间。
还有很多很多世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