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整整三天,淅淅沥沥的,把故宫的琉璃瓦洗得发亮。林砚秋站在库房门口,看着雨幕里模糊的角楼飞檐,手里捏着串刚找到的剑穗——灰蓝色的丝线缠成同心结,穗子末端有些磨损,显然被人常年摩挲过。
标签上写着:南宋,雁门关遗址出土,伴出物为铁剑一柄,剑身断裂。
他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丝线,太阳穴就突突地跳起来。比前两次更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眼前的雨幕瞬间被漫天风雪取代。
【第三世·南宋】
雁门关的城楼结着冰,燕九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冻得发白。城楼下是密密麻麻的蒙古骑兵,领头的那个穿着银白铠甲,在风雪里像株孤松——是谢妄,敌对门派“寒江阁”的少主,也是他在江南酒肆里拼过酒、在西湖画舫上论过剑的人。
三天前,谢妄还趴在他的剑穗上睡觉,呼吸均匀,睫毛上沾着酒气。“燕九,”他迷迷糊糊地嘟囔,“等打完这仗,我们去江南好不好?听说那里的春天,桃花能把人埋了。”
燕九当时正擦拭着他的“断念”剑,闻言只是嗤笑一声:“叛徒的儿子,也配谈江南?”
谢妄的父亲是当年背叛中原武林的罪魁祸首,寒江阁也因此被逐出江湖。可谢妄偏要带着阁中弟子投效蒙古,成了汉人武林的公敌。
这话像根针,扎得谢妄猛地坐起来,眼底的醉意瞬间清醒。“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燕九,你就这么看我?”
“不然呢?”燕九别过脸,不敢看他受伤的眼神。其实他知道,谢妄投效蒙古是为了查父亲的冤案——当年的背叛案疑点重重,谢妄总说,他父亲是被人陷害的。
可江湖不看真相,只看立场。燕九是“青云盟”的首席剑客,守护雁门关是他的职责,而谢妄是蒙古的先锋官,是他必须斩杀的敌人。
“那就等着瞧。”谢妄摔门而去,腰间的玉佩撞到门框,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燕九去年送他的生辰礼,一块雕着双鲤的和田玉。
此刻,那块玉佩就在谢妄的腰间,在风雪里闪着冷光。
“燕九!”谢妄勒住马缰,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降了吧,这城守不住!”
“我是汉人!”燕九拔剑出鞘,断念剑的寒光映着他决绝的脸。
谢妄忽然笑了,像他们在江南初见时那样,右眼的泪痣在风雪里格外清晰。“我知道。”他调转马头,对着身后的蒙古骑兵厉声喝道,“撤!”
乱箭从城楼上射下来,谢妄没有躲。一支羽箭穿透他的胸膛,他从马上跌下来时,怀里滚出个东西——是燕九的酒葫芦,塞着半块早就凉透的桂花糕。
燕九疯了一样冲下城楼,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跑到他身边。谢妄的呼吸已经很微弱,手里却死死攥着半截灰蓝色的剑穗,是从燕九的断念剑上扯下来的。
“傻子……”燕九把他抱在怀里,雪落在两人脸上,像冰冷的泪,“谁让你撤的……”
谢妄的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我查……查到了……当年的信……在……”他没说完就断了气,右眼的泪痣还凝着一点雪,像没来得及落下的泪。
燕九后来才知道,谢妄查到了当年父亲被陷害的证据,是蒙古王爷与朝中奸臣勾结的密信。他本想在攻城前把证据交给燕九,却没想到……
城破那天,燕九抱着谢妄的尸体,死守着城楼最后一道门。断念剑被砍断时,他忽然想起谢妄说过的话:“燕九,你的剑太利,太容易伤人,也太容易……自伤。”
最后一支箭射穿他咽喉时,燕九看着怀里逐渐冰冷的人,忽然笑了。
也好,这样就能一起去看江南的桃花了。
“林老师?你站在这儿干嘛?”
苏妄的声音裹着雨气传来,把林砚秋从刺骨的寒意里拽出来。他回头,看见苏妄举着把黑色的大伞,裤脚沾了泥,显然是跑着过来的。“雨太大了,王馆长让我来问问,库房的窗关紧了没,怕漏雨。”
林砚秋低头,才发现自己还攥着那串剑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穗子的灰蓝色在指尖晕开,像谢妄胸口蔓延的血。“关紧了。”他声音有些发哑,把剑穗放回文物盒里。
苏妄走进来,收起伞,水珠顺着伞骨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他的目光落在文物盒上,忽然“咦”了一声:“这剑穗……颜色好特别。”
“嗯,南宋的,灰蓝色。”林砚秋把盒子推过去一点,“出土时和断剑在一起,应该是主人常用的物件。”
苏妄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指尖悬在剑穗上方,没敢碰。“像猫。”他忽然说。
“像什么?”
“像我小时候养的猫,”苏妄笑了笑,眼底泛起温柔的光,“灰蓝色的毛,特别黏人,总喜欢趴在我枕头边睡觉。可惜后来跑丢了,我找了它好久。”
林砚秋的心猛地一缩。他想起谢妄在江南时,捡过一只受伤的流浪猫,也是灰蓝色的,谢妄总抱着它,说:“你看它多像你,看着凶,其实软得很。”
后来那只猫被仇家毒死了,谢妄抱着猫的尸体,在桃花树下坐了整整一夜,像座不会说话的雕像。
“它叫什么名字?”林砚秋问,声音有些发紧。
“没名字,”苏妄摇摇头,“我那时候太小,还不会起名字,就叫它‘猫’。”他忽然凑近剑穗,鼻尖几乎要碰到丝线,“你闻,好像有股淡淡的酒香。”
林砚秋也低下头,果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混着尘土和岁月的味道。他想起燕九的酒葫芦,总装着最烈的烧刀子,谢妄却爱抢过去喝,说:“这么难喝的酒,也就你这种糙汉子才喜欢。”
可每次抢完,谢妄还是会把葫芦灌满,偷偷放在燕九的剑鞘边。
“可能是主人用它装过酒。”林砚秋合上盒盖,试图压下翻涌的记忆。
苏妄却没动,还蹲在那里,盯着文物盒发呆。“我昨晚又做梦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梦见我躺在雪地里,胸口疼得厉害,手里还攥着个扎手的东西。”
林砚秋的呼吸顿了顿:“扎手的东西?”
“嗯,像草,又像线,”苏妄皱着眉回忆,“灰蓝色的,缠在我手心里,怎么都解不开。”他抬起手,掌心向上,那里有道浅浅的疤,形状和剑穗的结一模一样,“你看,就是这儿,总觉得隐隐作痛。”
林砚秋看着那道疤,像看到了谢妄死时攥紧的手。当年他把谢妄的手指掰开时,那截剑穗已经嵌进了肉里,留下深深的勒痕。
“可能是小时候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划到了。”林砚秋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苏妄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执拗。“林砚秋,”他抬起头,右眼的泪痣在库房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清晰,“你是不是也想起什么了?”
林砚秋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苏妄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困惑,有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极了当年谢妄问他“你就这么看我”时的眼神。
“是。”他听到自己说,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想起了雁门关,想起了雪,想起了……断剑。”
苏妄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还有酒葫芦,”他声音发颤,“里面有桂花糕,凉透了的。”
“还有桃花,”林砚秋补充道,声音带着哽咽,“你说要带我去江南看桃花。”
“你没去。”苏妄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的,“你说你是汉人,不能跟我走。”
“我错了。”林砚秋的声音彻底哑了,他反手握住苏妄的手,紧紧地,像是怕一松手,对方就会像谢妄一样,消失在风雪里,“谢妄,对不起,我错了。”
这声“谢妄”出口的瞬间,苏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眶瞬间红透。他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猛地扑进林砚秋怀里,肩膀止不住地发抖。
“燕九……”他把脸埋在林砚秋的肩窝,声音哽咽,带着压抑了千年的委屈,“雪太冷了,我等了你好久……”
林砚秋伸出手,笨拙地抱住他,手抚过他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库房里很静,只有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苏妄压抑的哭声,一声声,敲在林砚秋的心上。
他想起谢妄在江南的桃花树下,仰头喝光他葫芦里的酒,笑着说:“燕九,你信不信,就算我们刀兵相向,我也不会伤你分毫。”
他想起谢妄在寒夜里,把暖炉塞进他怀里,自己冻得嘴唇发紫,却说“我火力壮,不怕冷”。
他想起谢妄临死前,那没说完的话——当年的信,到底藏在哪里?
“对不起。”林砚秋一遍遍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下次……下次换我等你,多久都等。”
苏妄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眼泪蹭湿了他的衬衫。“没有下次了,”他声音闷闷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林砚秋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苏妄说的是对的。前两世的记忆已经足够清晰,那些被辜负的等待,那些在战火里烧成灰烬的承诺,那些刻在骨血里的遗憾,都在提醒他们——这是第七世,也是最后一世。
如果这次再错过,可能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雨渐渐小了,阳光透过库房高窗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妄慢慢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刚哭过的兔子。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林砚秋的脸颊,动作小心翼翼的,像在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
“林砚秋,”他轻声说,“这次我们都别做傻子了,好不好?”
“好。”林砚秋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着掌心的温度,“不做傻子,不做负心人,不做……让彼此后悔的事。”
苏妄笑了,右眼的泪痣在光影里跳跃,像雪地里重新燃起的火。“那拉钩。”他伸出小拇指,指尖还带着泪痕。
林砚秋也伸出手,勾住他的小指。指尖相触的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那些被遗忘的画面再次涌上心头——江南的桃花,西湖的画舫,酒肆里的拼酒,还有谢妄趴在他剑穗上睡觉时,均匀的呼吸声。
原来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温柔,一直都在。
“对了,”苏妄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这个给你。”
是枚小小的玉佩,雕着双鲤戏水,边角有些磨损,显然被人戴了很久。“我外婆留给我的,”他把玉佩塞进林砚秋手里,“她说这是外公的东西,让我遇到喜欢的人,就送给对方。”
林砚秋握着玉佩,指尖传来熟悉的温润感。这是他当年送给谢妄的生辰礼,后来谢妄死时,他把玉佩取了下来,一直带在身边,直到自己战死。
“你外公……”林砚秋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外婆说,外公是个剑客,死在边关了,”苏妄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还说,外公走的时候,怀里揣着半块剑穗,和一只灰蓝色的猫爪印泥板。”
林砚秋的眼眶瞬间又湿了。他想起谢妄那只灰蓝色的猫,死的时候,谢妄把它埋在桃花树下,还印了块爪印泥板,说:“这样它就永远陪着我了。”
原来谢妄到死,都带着那只猫的念想。
“苏妄,”林砚秋把玉佩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紧紧按住,“等雨停了,我们去江南吧。”
苏妄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眉眼弯弯:“去看桃花?”
“嗯,”林砚秋点头,目光坚定,“去看桃花,去西湖,去你说过的所有地方。”
去补那些被战火耽误的约定,去圆那些被生死隔断的梦。
雨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库房的窗台上,映出细小的尘埃。远处传来游客的笑声,轻快而鲜活,像江南春天的风。
林砚秋看着苏妄的笑脸,忽然觉得,那些在风雪里冻结的时光,终于开始融化了。
雁门关的雪再大,也盖不住桃花的芬芳;断剑再利,也斩不断跨越轮回的牵挂。
这一世,他们终于可以并肩站在阳光下,不用再问“你是不是这样看我”,不用再说“我是汉人”,不用再在生死关头,才敢说一句“我等你”。
“走吧,”林砚秋拿起伞,“去告诉王馆长,窗户关紧了,不会漏雨了。”
“嗯!”苏妄跟上他的脚步,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两截断剑终于找到了彼此的断口,拼出了完整的模样。
库房的文物盒里,那串灰蓝色的剑穗静静躺着,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仿佛在说:
别急,你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去把那些错过的、遗憾的、亏欠的,一一填满。
毕竟,江南的桃花,已经等了你们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