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缀成线,在博物馆的玻璃幕墙上蜿蜒,像谁未干的泪痕。林砚秋坐在古籍修复室的台灯下,指尖捏着镊子,正小心翼翼地剥离一张崇祯年间账本的残页。泛黄的宣纸上,“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朱印早已褪色,却仍透着刺骨的寒意。
残页脱落的瞬间,一方素绫帕子从账本夹层里飘坠,落在铺着软绒的工作台上。米白色的绫面已经脆如蝶翼,边角泛着陈旧的褐黄,上面用靛蓝丝线绣着半朵海棠,针脚细密得像春蚕吐丝,却在最饱满的花瓣处骤然断了线,留着个突兀的针孔,像谁没说完的话。
林砚秋的呼吸顿了顿。他戴着白手套的指尖悬在帕子上方,没敢碰——这帕子的质地、绣样,甚至断线的弧度,都与记忆深处某样东西重合得可怕。
窗外的雨敲在玻璃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像诏狱石壁上渗下的水珠。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前的修复室已经被浓重的阴影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潮湿的地牢,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霉味。
【第四世·明末】
陆砚的靴底碾过诏狱地面的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手里提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能看到刑架上斑驳的血迹,和墙角蜷缩着的那个瘦小身影。
“小妄子。”他开口,声音比地牢的寒气更冷。
那人动了动,抬起头。凌乱的发丝粘在汗湿的额头上,露出张过分清秀的脸,右眼角那颗泪痣被血污糊住,只剩点暗红的印记。是小妄子,三个月前被他从净身房救回来的孩子,名义上是他的贴身内侍,实际上……是他藏在身边的秘密。
“大人。”小妄子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手腕上还留着镣铐的红痕——昨天他试图逃跑,被巡逻的校尉抓了回来。
陆砚蹲下身,油灯的光落在小妄子渗血的脚踝上。那里是被竹签扎的,是诏狱里最轻的刑罚,却足够疼。“为什么跑?”他问,指尖悬在伤口上方,没敢碰。
小妄子别过脸,嘴唇抿得紧紧的,像只受了伤却不肯示弱的小兽。
陆砚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药膏,小心地涂在他的伤口上。药膏是他托人从宫外买来的上好金疮药,平时自己受了伤都舍不得用。“我知道你是谁,”他忽然说,“前内阁首辅的三公子,沈妄。”
小妄子的身体猛地一僵,眼里瞬间迸发出惊恐与恨意。“是你!”他挣扎着想往后缩,却被陆砚按住肩膀,“我父亲的案子,是不是你审的?那些构陷他的罪证,是不是你伪造的?”
陆砚没说话。他确实没亲手伪造证据,但当年主审官拿着卷宗让他签字时,他看见了那些破绽,却因为想保住北镇抚司千户的位置,选择了沉默。
“说话啊!”小妄子的指甲掐进陆砚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肉里。
“是。”陆砚闭上眼,声音艰涩,“是我签的字。”
小妄子猛地松开手,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他看着陆砚,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死寂。“原来如此,”他笑了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我还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陆砚的心像被刑具狠狠夹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净身房第一次见到小妄子。孩子被按在刑架上,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哭,眼里的倔强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鬼使神差地,他掏了腰牌,说:“这孩子,我要了。”
他教他识字,教他算数,教他怎么在这吃人的诏狱里活下去。小妄子很聪明,一点就透,只是总爱偷偷看着他发呆,看他练剑时会红了脸,给他磨墨时会笨手笨脚地打翻砚台。
有次他醉酒,把小妄子按在榻上,吻得又凶又急。小妄子没挣扎,只是在他耳边轻声问:“大人,你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粗暴地推开了他,说“放肆”。
现在想来,那两个字,何止是放肆,简直是残忍。
“证据我会销毁,”陆砚站起身,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你走吧,出了这诏狱,往南去,再也别回来。”
小妄子没动,只是盯着墙角那方没绣完的帕子——是他这几天偷偷绣的,米白色的素绫上,半朵海棠刚绣了轮廓。“大人觉得,我还走得了吗?”他笑了笑,“东厂的人早就盯上我了,你救得了我一次,救得了我第二次吗?”
陆砚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小妄子说的是实话。东厂提督魏忠贤早就怀疑小妄子的身份,留着他,不过是想顺藤摸瓜,找到当年首辅案的更多把柄,好一网打尽所有牵连者——包括他陆砚。
“我会保你。”陆砚的声音异常坚定。
“怎么保?”小妄子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绣春刀上,“像保你自己的乌纱帽一样,把我也当成棋子吗?”
陆砚语塞。他确实有私心,他想保住小妄子,也想保住自己好不容易爬到的位置。
那天晚上,陆砚在卷宗里找到了当年首辅案的真相——所有构陷都出自魏忠贤之手,小妄子的父亲是被冤死的。他拿着卷宗去找小妄子,想告诉他“你父亲是清白的”,却发现地牢空了。
只有那方没绣完的帕子,被整齐地放在稻草堆上。帕子背面,用他给的朱砂笔,歪歪扭扭写了个“妄”字,墨迹晕开了一点,像滴没擦干净的泪。
“大人!”亲卫撞开牢门,脸色惨白,“不好了,小妄子被东厂的人抓去了,说要……要公开处刑,逼您交出那些证据!”
陆砚抓起绣春刀就往外冲。他第一次觉得这把刀这么沉,沉得像压了无数条人命,包括小妄子父亲的,和……可能即将加上的小妄子的。
刑场设在东厂大堂前的空地上。小妄子被绑在柱子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打得稀烂,血肉模糊,却依然挺着腰,像株被狂风暴雨摧残却不肯弯折的野草。
魏忠贤坐在高台上,手里把玩着那方绣了半朵海棠的帕子,笑得阴恻:“陆千户,本督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不交证据?”
陆砚的目光落在小妄子身上。孩子也在看他,眼神里没有恨,只有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像在说“别管我”。
“我交。”陆砚扔下刀,声音嘶哑。
可他没机会了。小妄子不知从哪摸出片锋利的瓷片,狠狠划向自己的颈动脉。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胸前那方被魏忠贤扔回来的帕子,半朵海棠瞬间被染成妖异的红。
“陆砚……”他看着陆砚,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像风吹过残烛。
陆砚冲过去时,小妄子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冷。他死死攥着那方染血的帕子,指缝里还夹着片碎瓷——是陆砚前几天摔碎的茶盏,小妄子当时蹲在地上捡了好久,说“这瓷片锋利,能当个念想”。
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
那天下午,陆砚提着魏忠贤的人头,杀出了东厂。他抱着小妄子的尸体,一路从京城杀到金水桥,最终被赶来的禁军乱箭射死。倒下时,他把那方染血的帕子按在胸口,像要把它嵌进骨血里。
史书后来记载,崇祯三年,锦衣卫千户陆砚勾结逆党,弑杀东厂提督,伏诛。
没人知道,他怀里那方染血的帕子上,半朵海棠的针脚里,藏着怎样的秘密。
“林老师?您没事吧?”
一只手轻轻搭在林砚秋的肩膀上,带着温热的体温。他猛地惊醒,眼前的地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修复室熟悉的米白色墙壁,和苏妄担忧的脸。
“您刚才一直在发抖,还出了冷汗。”苏妄递过来一张纸巾,“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先休息会儿?”
林砚秋接过纸巾,擦了擦额角的汗,指尖却依然冰凉。他看着桌上那方素绫帕子,断线的地方像道狰狞的伤口,和记忆里小妄子颈间的血痕重叠在一起。“没事,”他声音沙哑,“可能是有点累。”
苏妄的目光落在帕子上,忽然皱起眉:“这帕子……我好像见过。”
林砚秋的心脏猛地一缩:“在哪?”
“我外婆的樟木箱里,”苏妄蹲下身,仔细看着帕子的绣样,“有块一模一样的,就是颜色深很多,像……像被血染过。”他忽然笑了笑,带着点不确定,“可能是我记错了,毕竟年代久远。”
林砚秋没说话。他想起陆砚死后,那方帕子被一个同情他们的狱卒偷偷收了起来,后来辗转流落民间。说不定,真的传到了苏妄外婆手里。
“那帕子背面,”林砚秋的声音有些发颤,“是不是有个字?”
“好像有,”苏妄挠了挠头,努力回忆,“模糊不清的,像是……‘砚’?”
轰——
林砚秋的脑子里像炸开了惊雷。他终于明白,那些反复出现的记忆碎片不是偶然,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执念——是陆砚对小妄子的亏欠,是刻在骨血里的“对不起”。
“苏妄,”他抓住对方的手腕,力道大得自己都没察觉,“你外婆的帕子,还在吗?”
苏妄被他抓得一愣,随即点头:“应该在,那箱子锁得严实,我小时候偷偷撬开过一次,被外婆发现了,追着我打了半条街。”他笑了笑,眼角的泪痣跳了跳,“她说那是外公的宝贝,谁也不能碰。”
外公。
林砚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苏妄右眼的泪痣,看着他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唇,看着他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和小妄子被瓷片划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
原来小妄子说的“念想”,不是那片碎瓷,是他陆砚。
“林老师?”苏妄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试图挣开他的手,“您抓得太紧了。”
林砚秋这才回过神,连忙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手腕的温度。“抱歉,”他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我只是……觉得太巧了。”
“是挺巧的,”苏妄揉了揉手腕,没在意他的失态,“说起来,我外婆还留了支玉簪,也是海棠花的,说是外公送她的定情信物。可惜断了,只剩半支。”
林砚秋的呼吸再次停滞。那半支玉簪,是陆砚当年送给小妄子的,簪头刻着个极小的“砚”字——是他在一个雪夜,借着油灯的光,用刀尖一点点刻上去的。
“小妄子,”那天晚上,他把玉簪塞进对方手里,语气生硬,“戴着,别弄丢了。”
小妄子捏着玉簪,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大人是在关心我吗?”
“别多想。”他别过脸,耳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口是心非,真是蠢得可笑。
“林老师?”苏妄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犹豫,“我能……看看这帕子吗?”
林砚秋点点头,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帕子递给他。苏妄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半朵海棠,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梦。“针脚好细,”他轻声说,“绣这帕子的人,一定很用心。”
“嗯,”林砚秋的声音有些发哑,“他很用心。”
用心到,连断线的位置都藏着话——那是陆砚最喜欢的海棠品种,小妄子偷偷问过花匠,记了很久才敢下针。
苏妄忽然抬起头,眼睛里有光在闪烁:“林砚秋,你说……人真的有前世吗?”
林砚秋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困惑,有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像极了当年小妄子问他“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时的眼神。
“有。”他回答,声音异常坚定,“我信有。”
苏妄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我就知道!”他有些激动地站起来,又因为动作太急,差点撞到身后的书架,“我总觉得,我好像等了你很久很久,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等,不知道在等什么,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遇见你。”苏妄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林砚秋的心上,“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心里那个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填满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斜斜地照进修复室,落在那方素绫帕子上。半朵海棠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断线的位置仿佛被光晕弥补,有了种残缺的温柔。
林砚秋看着苏妄,看着他眼里跳动的阳光,看着他右眼角那抹清晰的泪痣,忽然觉得眼眶发烫。
他想起小妄子临死前的眼神,想起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想起自己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在乱箭中倒下时的决绝。
原来那些跨越生死的执念,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亏欠,真的能穿透轮回,找到彼此。
“苏妄,”林砚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也在等你。”
等了整整一世,从明末的诏狱,等到现代的博物馆,等了四百多年。
苏妄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红了眼眶,扑进他怀里。这一次,林砚秋没有推开他,而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陆砚……”苏妄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只终于找到主人的小猫,“你好笨啊……”
“嗯,”林砚秋的声音哽咽,“我笨,我错了,以后再也不笨了。”
再也不口是心非,再也不犹豫不决,再也不……让你一个人。
阳光渐渐铺满修复室,照在那方素绫帕子上,半朵海棠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终于连接起来的线。
林砚秋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那些被辜负的时光,被错过的约定,被鲜血染红的记忆,都将在这一世,被温柔地抚平。
就像这雨后的阳光,终将驱散所有阴霾。
而那半朵海棠,也终将在时光里,等到属于它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