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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照

现代杂集:小时光

入秋后的第一个晴天,阳光透过博物馆的穹顶,在大理石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砚秋站在民国展区的回廊里,指尖划过展柜里的旧报纸——1927年的《申报》,头版标题印着“北伐军攻克南京”,边角处有篇不起眼的短讯,报道了一位留洋学子在码头遇刺的消息。

展柜角落并排放着两张泛黄的照片。一张是穿西装的年轻人,眉眼清俊,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站在黄浦江码头的轮船旁,手里拎着个棕色皮箱;另一张是穿军装的青年,眉眼张扬,右眼角那颗泪痣在黑白照片里依然清晰,正骑在马上,身后是飘扬的五色旗。

照片下方的说明牌写着:顾秋,留法学子,1927年遇刺身亡;沈妄,北洋军阀将领,1928年战死济南。

林砚秋的指尖停在照片上,隔着冰凉的玻璃,仿佛能触到照片里人物的温度。他知道这两个人是谁——是他和苏妄的第五世。

“在看什么?”

苏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他手里拿着两杯热咖啡,递过来一杯:“王馆长说你在这儿,就猜你又在看这些老照片。”

林砚秋接过咖啡,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驱散了些许莫名的寒意。“在看他们的故事。”他轻声说。

“能有什么故事?”苏妄凑过来,看着照片里的两个人,“一个留洋学生,一个军阀少爷,八竿子打不着。”

“他们认识。”林砚秋的目光落在穿西装的年轻人拎着的皮箱上,箱子角有个细微的磕碰痕迹——是当年沈妄骑摩托车带顾秋去郊外时,不小心摔的。

苏妄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他指着照片里沈妄骑的那匹马:“这马……我好像骑过。”

“骑过?”

“嗯,”苏妄皱着眉回忆,“梦里骑过,棕色的,性子烈得很,总爱欺负我,就像……”他忽然笑了,“就像照片里这个军阀少爷,看着就不好惹。”

林砚秋的心猛地一缩。他想起那匹叫“踏雪”的棕色骏马,是沈妄十五岁生日时,父亲送他的礼物,性子确实烈,除了沈妄,谁骑都要被摔下来,却唯独对顾秋温顺,每次见了他,都会亲昵地蹭他的手心。

【第五世·民国】

1925年的上海,霞飞路上的法国梧桐落了满地金黄。顾秋坐在咖啡馆里,看着窗外穿着旗袍的摩登女郎,手里翻着刚到的《新青年》,鼻尖萦绕着咖啡的醇香。

“顾先生,久等了。”

穿着军装的沈妄推开门,风把他的披风扬起一角,带着外面的凉意。他摘下白手套,扔在桌上,拿起顾秋没动的咖啡喝了一大口,皱起眉:“什么玩意儿,苦得像药。”

顾秋合上书,无奈地笑了笑:“这是咖啡,不是你喝的烧刀子。”

“还是中国的酒带劲。”沈妄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锡酒壶,往咖啡杯里倒了点,“尝尝?我爹藏的二十年陈酿。”

顾秋没拦他。他和沈妄认识三年了,从巴黎的留学生公寓到上海的霞飞路,他早就习惯了沈妄的不按常理出牌。沈妄是北洋军阀沈大帅的独子,留洋却是为了逃婚,在巴黎学了半年油画,最后却迷上了机械,整天和汽车摩托车打交道。

而顾秋,是江南书香门第的子弟,来法国学哲学,却在留学生辩论会上,和主张“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沈妄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沈妄把他堵在塞纳河畔,红着脸说:“你这人挺有意思,要不……处一处?”

“处一处”三个字,在1925年的上海,还是惊世骇俗的词。

他们的“处一处”,是沈妄骑着摩托车,带顾秋去郊外的教堂看日落;是顾秋教沈妄读诗,沈妄却把《康桥再会吧》念成了军阀训话;是在法租界的公寓里,沈妄笨拙地给顾秋系领带,指尖蹭过他的喉结,两个人都红了脸。

“顾秋,”有次沈妄喝醉了,趴在顾秋的膝头,像只温顺的大型犬,“等我爹打完这仗,我就退了军,跟你去法国,好不好?你教我哲学,我教你开飞机。”

顾秋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好。他知道沈妄说的是真心话,却也知道,身不由己。沈大帅的部队在和北伐军对峙,沈妄作为少帅,不可能置身事外。

“我下个月要回南京,”顾秋收拾着行李,声音有些发哑,“我父亲……病重。”

沈妄正在擦他的佩枪,闻言动作一顿:“我送你。”

“不用,”顾秋摇头,“你部队里事多,我自己可以。”

沈妄没说话,只是把擦好的枪塞进顾秋的皮箱:“防身用,南京不太平。”他忽然抱住顾秋,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等我,最多三个月,我一定去找你。”

顾秋在他怀里点点头,没告诉他,父亲根本没病,是家里给他安排了婚事,对方是财政总长的千金。

他以为自己能说服家里,以为能等到沈妄来接他,却没想到,命运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在南京码头接船的,除了家人,还有几个穿着黑衣的人——是反对沈大帅的激进分子,把对军阀的恨意,转嫁到了他这个“军阀的相好”身上。

枪声响起时,顾秋下意识地护住了皮箱里沈妄送他的那本书,书里夹着他们在巴黎的合影,背面有沈妄写的字:“等我。”

他倒在血泊里时,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码头的广告牌上,印着沈妄部队的征兵启事,照片里的沈妄穿着军装,笑得张扬,右眼角的泪痣格外醒目。

顾秋想,真好,他还活着。

沈妄是在三天后收到消息的。顾秋的家人没告诉他真相,只说顾秋在码头遇到劫匪,意外身亡,已经下葬。沈妄没信,他骑着马,日夜不停地从济南赶回南京,在顾家祖坟前,看到了那块连名字都刻错了的墓碑。

“顾秋,你骗我。”他坐在墓碑前,喝光了随身带的酒,“你说过等我的。”

那天晚上,沈妄单枪匹马,杀了所有参与刺杀顾秋的激进分子,自己也中了三枪,倒在顾秋遇刺的码头,手里还攥着那张他们在巴黎的合影,照片背面的“等我”两个字,被血浸透,模糊不清。

后来,沈大帅的部队战败,济南城破,沈妄的尸体被部下找到时,怀里还揣着半块玉佩——是当年顾秋送他的,说“玉能辟邪”。

“这照片后面,是不是有字?”

苏妄的声音把林砚秋从窒息的回忆里拽出来。他低头,看到苏妄正指着展柜里的合影,眼神里有莫名的笃定。

林砚秋的心脏猛地一跳:“你怎么知道?”

“感觉,”苏妄笑了笑,指尖在玻璃上虚虚描着照片背面的位置,“就觉得应该有字,很重要的字。”

林砚秋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忽然想起他整理顾秋遗物时,在那本染血的《康桥再会吧》里,找到过一张被仔细压平的枫叶,上面用钢笔写着行小字:“1926年秋,赠沈妄,愿君平安。”

那是顾秋死前,准备寄给济南的信,还没来得及寄出。

“有,”林砚秋的声音有些发哑,“写着‘等我’。”

苏妄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眶瞬间红了。“我就知道……”他声音发颤,指尖紧紧攥着咖啡杯,指节泛白,“他没骗我,他一直在等我。”

林砚秋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右眼角那抹清晰的泪痣,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是,”他轻声说,“他一直在等你,等了整整一辈子。”

等你打完那场仗,等你退军,等你一起回法国,等你……兑现所有的承诺。

苏妄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咖啡杯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没躲,也没擦,只是任由眼泪滑落,像要把积攒了近百年的委屈,一次性哭出来。

“沈妄……”他哽咽着,念出那个刻在灵魂深处的名字,“你这个傻子,谁让你去找他们报仇的……”

“我知道。”林砚秋反手握住他的手,紧紧地,像是要把彼此的温度传递给对方,“他错了,不该那么傻。”

不该为了一句“等我”,就放弃自己的生命;不该以为只有报仇,才能告慰逝者;不该……让等待变成永恒的遗憾。

阳光透过穹顶,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1925年巴黎的阳光,温暖而珍重。

“林老师,”苏妄吸了吸鼻子,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去济南吧。”

“去济南?”

“嗯,”苏妄点头,目光坚定,“去看看他战死的地方,去看看济南的秋天,他不是说……想和我一起看枫叶吗?”

林砚秋的心猛地一缩。他想起顾秋在日记里写过:“沈妄说济南的枫叶比巴黎的红,等战事平息,便带我去大明湖,看‘四面荷花三面柳’。”

他们最终没能等到那一天,但现在,他们可以。

“好,”林砚秋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我们去济南,去大明湖,去看枫叶,去所有你们想去的地方。”

去补那场没看完的日落,去读那首没念完的诗,去圆那个被战火撕碎的梦。

苏妄笑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像落了层碎钻。“还要去巴黎,”他补充道,“去塞纳河,去埃菲尔铁塔,去你们留学的公寓,告诉他们,我们……”

“我们来了。”林砚秋接过他的话,目光温柔而坚定。

是的,我们来了。

跨越近百年的时光,带着两世的记忆,带着那些被辜负的等待,带着那些刻在骨血里的爱意,终于来了。

展柜里的照片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照片里的顾秋和沈妄仿佛也在笑,像在说“我们等了你们很久”。

林砚秋看着苏妄,看着他眼里跳动的阳光,忽然觉得,那些在战火里熄灭的生命,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温柔,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

它们化作了风,化作了雨,化作了博物馆里泛黄的照片,化作了彼此眼底的泪痣,在岁月里静静等待,等待着第七世的重逢。

而现在,他们终于等到了。

“走吧,”林砚秋拉起苏妄的手,指尖相触的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那些被遗忘的画面再次涌上心头——巴黎的塞纳河,上海的霞飞路,南京的码头,济南的枫叶……还有沈妄趴在顾秋膝头,醉醺醺地说“等我”时,眼底的认真。

原来那些跨越生死的承诺,真的能穿透时光,抵达彼此的心底。

苏妄握紧了他的手,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阳光透过回廊的窗,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两张终于重叠的旧照片,完整而温暖。

林砚秋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还有很长很长。

那些被战火中断的,被死亡隔开的,被岁月尘封的,都将在这一世,被温柔地续写。

就像济南的枫叶,年年秋天都会红,像极了他们从未熄灭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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