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磁带

现代杂集:小时光

秋意渐浓时,博物馆收到一批80年代的捐赠文物,大多是些旧唱片、收音机和卡式磁带。林砚秋蹲在库房的整理箱前,指尖拂过一盘贴着手写标签的磁带——《第七个秋天》,字迹潦草,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右眼角点着颗墨点,像颗拙劣的泪痣。

磁带的外壳有些磨损,边角磕出个小坑,像被人反复摩挲过。林砚秋捏着磁带的边缘翻过来,看到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赠陈砚,等我回来。”

心口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像被老式录音机的磁头反复刮擦。窗外的梧桐树影晃在磁带上,恍惚间化作1983年的白杨树叶,阳光透过叶隙,在红砖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第六世·80年代】

陈砚抱着吉他,坐在知青点的门槛上,弹着不成调的旋律。秋风卷着落叶,掠过院子里晾晒的玉米,陆妄蹲在灶台前生火,火光映着他年轻的脸,右眼角那颗泪痣在烟火里忽明忽暗。

“写新歌了?”陆妄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噼啪溅起。

“嗯,”陈砚的指尖划过琴弦,发出细碎的颤音,“叫《第七个秋天》。”

“为啥是第七个?”

“因为这是我们下乡的第七年,”陈砚笑了笑,眉眼清俊,带着点书卷气,“也是……认识你的第七年。”

陆妄的耳尖微微发红,低下头去拨弄柴火:“傻样。”

他们是1976年一起来的陕北插队,陈砚是城里来的“臭老九”后代,戴着厚厚的眼镜,连镰刀都不会握;陆妄是贫农出身,会打猎会种地,却总被陈砚那些“资产阶级情调”的诗歌吸引。

第一年冬天,陈砚冻得发烧,陆妄把他揣进自己的被窝,用体温焐着他,自己却在炕沿冻了半宿;第三年春天,陈砚被公社书记刁难,陆妄二话不说,抡起扁担就把人揍了,自己挨了处分,却笑着对陈砚说“没事”;第五年秋天,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陈砚要回城复习,陆妄帮他收拾行李时,偷偷在他书包里塞了把晒干的红枣——是他跑遍了附近的山坳,一颗一颗捡的。

“我不考了,”陈砚把报名表揉成团,扔进灶膛,“要走一起走。”

“傻话,”陆妄敲了敲他的脑袋,“你是读书人,该去北京念大学,我在这儿等你。”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里面是他攒了半年的钱,“拿着,买些复习资料。”

陈砚没接,只是把脸埋在陆妄的颈窝,声音闷闷的:“等我回来接你。”

“好。”陆妄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只受了委屈的猫。

陈砚回城后,他们靠书信联系。陆妄的字歪歪扭扭,却写得认真,今天说“地里的麦子熟了”,明天说“后山的枣红了”,末了总不忘加一句“别太累”;陈砚的信里夹着乐谱,是写给陆妄的歌,说“等你回城,我弹给你听”。

1983年的秋天,陈砚收到陆妄的最后一封信,字迹潦草得不像样,只说“政策下来了,我能回城了,等我”。

陈砚抱着吉他,在火车站等了三天三夜。等来的不是陆妄,是公社干部带来的消息——陆妄为了赶在秋收前把队里的粮食运回来,在山路遇到塌方,连人带车摔下了悬崖,尸骨都没找全。

干部交给陈砚一个磨得发亮的铁皮盒,里面是陆妄攒的回城路费,还有一盘磁带,是陆妄托人在县城录的,里面只有他笨拙的声音:“陈砚,我学了首歌,等我回去唱给你听……”

磁带的最后,是一阵剧烈的撞击声,和陆妄一声没说完的“我爱你”。

陈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听那盘磁带,听到磁头都磨坏了,还在听。他后来成了小有名气的音乐人,写了很多歌,却再也没唱过那首《第七个秋天》。

1990年,陈砚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副驾驶座上放着那盘磨坏的磁带,和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他和陆妄在窑洞前的合影,陆妄搂着他的肩膀,笑得张扬,右眼角的泪痣格外清晰。

“这磁带……能听吗?”

苏妄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把林砚秋从弥漫着枣香的回忆里拽出来。他低头,看到苏妄正捧着那盘《第七个秋天》,指尖轻轻摩挲着标签上的笑脸。

“应该可以,”林砚秋起身,从工具箱里翻出台老式录音机,“我试试。”

磁带被小心地推进卡槽,按下播放键的瞬间,齿轮转动的沙沙声响起,像秋风掠过白杨树叶。几秒钟的静默后,一个清润的男声响起,带着点青涩的颤音:

“秋风啊,吹过黄土坡,

吹不散,窑洞的灯火……”

是陈砚的声音。林砚秋的呼吸骤然停滞,仿佛又回到了1983年的知青点,看到那个抱着吉他的青年,在灶台前的火光里,为心上人轻声哼唱。

苏妄的身体忽然轻轻颤抖起来,他盯着录音机,眼神里有迷茫,有痛苦,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这歌……”他声音发颤,“我好像听过。”

“在哪听过?”林砚秋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梦里,”苏妄的指尖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总有人在我耳边唱,唱黄土坡,唱窑洞,唱……等我回来。”

磁带里的歌声还在继续,唱到副歌部分时,一个略显笨拙的男声加入进来,带着点跑调的认真:

“等第七个秋天,

等麦子堆满仓,

等我带你回家,

看北京的月亮……”

是陆妄的声音。

苏妄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砸在录音机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是他……”他捂住嘴,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是他在唱歌……”

林砚秋伸出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他能感受到苏妄身体里翻涌的情绪,那是被尘封了近四十年的思念,是没能说出口的告别,是刻在灵魂深处的“等我”。

磁带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嘶啦声,像是磁头被卡住了。林砚秋连忙按下暂停键,倒带时,发现磁带的某段已经磨损得厉害,上面还留着反复播放的压痕——是陈砚当年听了无数遍的地方。

“后面还有声音吗?”苏妄的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鹿。

林砚秋倒到磨损的位置,重新按下播放键。这次没有歌声,只有一阵嘈杂的风声,夹杂着隐约的对话:

“……真要走?”是陈砚的声音,带着点不舍。

“嗯,队里催得紧,”陆妄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等我回来,就娶你。”

“谁要你娶……”

“那我嫁你也行啊……”

后面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撞击声淹没,紧接着是陆妄一声短促的惊呼,和磁带戛然而止的空白。

苏妄猛地捂住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眼泪掉得更凶了:“他没说完……他还有话没说完……”

“我知道。”林砚秋的声音哽咽,“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想说“我爱你”,想说“别等我了”,想说“对不起”。

想说的话太多,却被命运永远地卡在了那盘磨损的磁带里。

“我外婆的箱子里,”苏妄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也有一盘磁带,壳子都烂了,里面只有风声。我小时候总以为是坏的,现在才知道……”他吸了吸鼻子,“里面有人在等我。”

林砚秋的心猛地一缩。他想起陈砚车祸现场的那盘磁带,原来真的流传了下来,传到了苏妄的外婆手里——或许是陈砚的家人,或许是某个知情的朋友,终究是没让这份念想彻底湮灭。

“苏妄,”林砚秋拿起那盘《第七个秋天》,轻轻放在苏妄手里,“我们把它修好吧。”

“能修好吗?”

“能,”林砚秋的目光坚定,“现在有技术,可以把磨损的部分修复好,甚至……可以把没唱完的歌,继续写下去。”

苏妄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却亮得像星星。“真的?”

“真的,”林砚秋笑了笑,伸手擦去他脸颊的泪,指尖触到那颗泪痣时,苏妄微微瑟缩了一下,像被烫到,“我们一起写,写完《第七个秋天》。”

一起补完那段被塌方掩埋的旋律,一起唱完那句被风声截断的告白,一起把那个没能实现的“回家”,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在。

苏妄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却带着释然的笑意。“好,”他把磁带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我们一起写。”

录音机里的磁带还在缓慢转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时光流淌的声音。阳光透过库房的高窗,落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像1983年知青点的秋日阳光,温柔得能把所有的遗憾都晒得松软。

林砚秋看着苏妄,看着他怀里那盘承载了两世记忆的磁带,看着他右眼角那抹清晰的泪痣,忽然觉得,那些被黄土掩埋的青春,那些在车祸中戛然而止的生命,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

它们变成了磁带里的歌声,变成了信纸上的字迹,变成了秋天里准时落下的白杨叶,变成了此刻苏妄眼底的光,在岁月里静静等待,等待着第七世的重逢。

而现在,它们终于等到了。

“走吧,”林砚秋拉起苏妄的手,指尖相触的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那些被遗忘的画面再次涌上心头——知青点的灶台,窑洞里的油灯,山坳里的红枣,还有陆妄在火光里对陈砚说“等我回来娶你”时,认真的眼神。

原来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温柔,那些被时代洪流冲散的爱意,一直都在,从未走远。

苏妄握紧了他的手,脚步轻快得像踩着落叶。怀里的磁带轻轻硌着胸口,像颗跳动的心脏,温暖而鲜活。

“我们去陕北吧,”苏妄忽然说,声音里带着期待,“去看看知青点,看看黄土坡,看看……他摔下去的那座山。”

“好,”林砚秋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们去陕北,去看第七个秋天,去听风吹过窑洞的声音,去告诉他们——”

“我们回来了。”苏妄接过他的话,眼眶微红,却笑得灿烂。

是的,他们回来了。

跨越四十多年的时光,带着两世的记忆,带着那盘没听完的磁带,带着那些被辜负的等待,终于回到了原点。

库房外的秋阳正好,梧桐叶在地上铺成金色的毯,像极了陕北秋天的黄土坡。林砚秋看着苏妄的侧脸,忽然觉得,这首《第七个秋天》,他们终于可以唱完了。

在这个没有饥荒,没有塌方,没有生离死别的秋天,在彼此的目光里,把所有没说完的话,没唱完的歌,都补回来。

毕竟,这一次,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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