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带着最后一丝暖意,拂过陈府后花园的回廊。陈子衿凭栏而立,指尖捻着片半枯的海棠花瓣,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荷塘里。
"小姐,仔细风凉。"茗香捧来件月白披风,轻轻搭在她肩头,"方才管家来说,二房的若仪小姐已经到前院了,夫人让您过去见见。"
陈子衿回眸时,鬓边的珍珠流苏轻轻晃了晃。她这位二房的四妹,自去年随二房夫妇去江南省亲,算来已有半年未见。
穿过抄手游廊时,正撞见陈玲珑带着小汸从假山后绕出来。五妹今日穿了件水绿色的罗裙,见了她便怯生生地福身:"大姐。"
"五妹这是往哪去?"陈子衿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子——还是前年生辰时自己送的旧物。
"姨娘让去给大夫人请安。"陈玲珑的声音细若蚊蚋,指尖无意识绞着袖口的流苏。
正说着,忽闻一阵环佩叮当,大夫人所出的青瑶、青水姐妹并肩走来。陈青瑶头戴赤金点翠步摇,见了陈子衿只淡淡颔首:"大姐。"倒是身后的陈青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全礼。
"听说若仪妹妹回来了?"陈青瑶扬着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二房这次从江南带了不少新奇玩意儿,方才我去前院瞧了,竟有整箱的苏绣丝线呢。"
陈子衿尚未答话,前院已传来若仪清脆的笑声。众人转过月亮门,正见二房的四小姐穿着石榴红的褙子,正指挥着侍女可儿开箱:"这对玉连环是给大姐的,青瑶姐姐爱新奇,这支孔雀蓝的点翠簪子该合她心意......"
她话音戛然,望见门口的陈子衿便眼睛一亮,提着裙摆跑过来:"大姐!"
陈子衿被她撞得踉跄半步,伸手扶住她时,鼻尖已萦绕着一股江南特有的檀香。若仪腕间那串东珠手链,颗颗圆润光洁,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仔细摔着。"陈子衿无奈地笑,"半年不见,性子倒还是这般毛躁。"
正说着,忽闻前院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侍卫的通报:"大少爷回来了!"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陈子润一身墨色劲装,带着云峥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刚从演武场回来,发间还沾着些尘土,见了满堂女眷便停住脚步,目光在陈子衿身上落了落:"大姐也在。"
"大哥今日怎的回得这样早?"若仪凑过去,好奇地打量着他腰间的玉佩,"这是......国公府的样式?"
陈子润抬手摸了摸玉佩,眼底掠过丝不易察觉的光:"今日在演武场遇着李国公府的大公子,他托我给子衿妹妹带样东西。"
说话间,云峥已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个锦盒。陈子衿接过打开,里面静静躺着支白玉笛,笛身上刻着细密的缠枝纹,正是她去年不慎遗落在围场的那支。
"李公子说,那日拾到后一直想送还,偏巧总遇不上合适的时机。"陈子润的声音平淡,却让陈青瑶的脸色微微沉了沉。
廊下的海棠花又落了几片,飘在陈子衿的裙摆上。她将玉笛放回锦盒,指尖不经意触到盒底的微凸,忽然想起去年围场那日,李浚纵马掠过她身边时,那声被风卷走的"陈小姐"。
"替我谢过李公子。"她合上锦盒,抬眼时正望见云峥往西边指了指,那里是二房的方向——想来是二房的若楚也回来了。
前院的喧闹渐渐漫过来,夹杂着陈老爷爽朗的笑声。陈子衿望着天边掠过的雁群,忽然觉得这暮春的风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随着即将到来的初夏,悄悄酝酿着。
穿过垂花门时,陈青瑶忽然停住脚步,鬓边的点翠步摇在日影里晃出细碎的光。她瞥了眼陈子衿手中的锦盒,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漫不经心:"大姐这玉笛倒是别致,李公子有心了。"
陈青水挨着姐姐站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缠枝纹绣样。她今日穿了件浅碧色的比甲,比起青瑶的张扬,倒显得素净许多。听见姐姐的话,她悄悄抬眼望了陈子衿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不过是寻常物件,难为李公子记挂。"陈子衿将锦盒递给茗香收好,语气淡然。
陈青瑶却不肯罢休,伸手抚了抚发间那支孔雀蓝点翠簪——正是方才若仪送的那支,尾端的珠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碰撞:"说起来,下月便是太后的寿辰,听说宫里要在御花园设赏花宴。大姐是咱们府里的嫡长女,到时候定要穿得体面些才是。"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暗指陈子衿近来总爱穿素色衣裳。陈青水在一旁轻轻拉了拉姐姐的衣袖,却被陈青瑶甩开了。
"多谢二妹提醒。"陈子衿望着不远处廊下晒着的几盆新菊,"倒是二妹这支簪子,颜色鲜亮,衬得人越发精神。"
陈青瑶闻言,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陈青水忽然屈膝福身:"大姐,我们还要去给母亲回话,先行一步了。"说罢不等陈青瑶反应,便拉着她往抄手游廊的方向走去。
望着姐妹俩的背影,芸香忍不住低声道:"二小姐这话里的意思,也太明显了些。"
陈子衿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青水那抹浅碧色的裙摆上。这位三妹,性子总是这样,怯懦却心细,只是在青瑶身边,倒像是被遮住了光。她正思忖着,忽闻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像是有客人到了。
西跨院的窗棂糊着厚厚的云母纸,将午后的日光滤成一片柔和的金。杨氏斜倚在铺着孔雀蓝锦褥的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间的翡翠串珠,目光落在妆台上那面菱花镜上——镜中映出的鬓边珠翠,比秦氏在世时最体面的那套头面还要华贵三分。
"齐嬷嬷,你说青瑶今日那支点翠簪,比陈子衿头上那支珍珠流苏如何?"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齐嬷嬷正用银签挑着香炉里的沉香,闻言垂手回道:"二小姐那支是江南新出的样式,孔雀蓝的翠羽难得一见,自然是亮眼些。只是......大小姐那支珍珠流苏,是当年秦夫人的陪嫁,颗颗都是东珠,论起分量来......"
"分量?"杨氏猛地坐直身子,串珠在腕间硌出红痕也未察觉,"秦氏死了这么多年,难不成还要让她的子女压着我的孩子们一辈子?青瑶是正经的嫡女,青水、景西哪一个不是老爷的骨肉?"
她话音刚落,窗外传来几声雏燕的啾鸣,倒让她的语气缓和了些。齐嬷嬷连忙上前替她顺气:"夫人息怒。秦夫人虽说是原配,但大小姐毕竟是姑娘家,将来总要出阁的。三少爷景西才是老爷眼下最看重的儿子,前日老爷还说要请国子监的先生来教他功课呢。"
"请先生?"杨氏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沉了下去,"陈子润和陈子文呢?一个在演武场得了李国公赏识,一个在翰林院得了学士称赞,哪一个是好惹的?"她顿了顿,忽然抓住齐嬷嬷的手,"下月太后寿宴,你想法子让青瑶在宴席上露个脸。最好能得哪位公主青眼,或是......让皇上瞧着顺眼些。"
齐嬷嬷心头一跳,连忙道:"夫人慎言。不过二小姐容貌出挑,又跟着乐师学了半年琵琶,倒是可以试试。只是大小姐......"
"她?"杨氏冷笑一声,拿起妆台上的螺钿梳往镜前走,"秦氏当年性子孤傲,养出的女儿也是这般不声不响。一个姑娘家整日捧着本书,难不成还能读出花来?"她对着镜子将鬓发梳得一丝不苟,"你且看着,过不了多久,这陈府里最风光的,只会是我杨氏的儿女。"
窗外的日头渐渐偏西,将主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齐嬷嬷望着杨氏鬓边那支赤金镶红宝石的抹额,忽然想起多年前秦夫人还在时,总爱用一支素银簪子绾发——那时的西跨院,可从没有这样重的脂粉气。
"母亲。"
陈青水的声音轻轻飘进西跨院时,杨氏正让齐嬷嬷给她新制的秋香色马面裙绣上缠枝莲纹样。听见女儿的声音,她放下手中的花样,抬眼望去:"怎么这时候过来了?青瑶呢?"
陈青水福身行礼,浅碧色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缕淡淡的皂角香:"姐姐回房试新衣裳去了。女儿方才路过书房,见父亲在里头看账,想着母亲吩咐过要问库房的事,便过来回话。"
"哦?库房怎么了?"杨氏挑眉,示意齐嬷嬷给三小姐搬个绣墩。
"上个月从江南采买的云锦到了,库房说按例该先给大姐挑......"陈青水的声音越来越低,指尖绞着裙角,"女儿想着,下月太后寿宴要用,不如......"
"自然该先紧着青瑶。"杨氏没等她说完便截了话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是要去赴宴的人,穿得寒碜了,丢的是整个陈府的脸面。陈子衿......她素来不爱这些,让库房先给青瑶留两匹最好的。"
陈青水点点头,却没起身告辞,反而犹豫着开口:"母亲,方才在园子里,姐姐......姐姐跟大姐说起寿宴的事,言语间怕是有些不妥。"
杨氏捻着花样的手顿了顿:"她又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陈青水垂下眼睑,"就是说大姐总穿素色衣裳,怕在宴上失了体面。女儿拉了姐姐好几下,她都没停......"
"你倒是心细。"杨氏忽然笑了,语气却冷了几分,"不过也没说错。陈子衿是嫡长女,可别忘了,如今这府里的中馈是握在谁手里。让她知道些分寸也好。"她见陈青水仍低着头,便放缓了语气,"你也别总唯唯诺诺的。往后跟着你姐姐学着些,该争的就得争。"
陈青水应了声"是",目光落在妆台上那支孔雀蓝点翠簪上——那是若仪送青瑶的,此刻正被杨氏拿在手里把玩。她忽然想起方才在园子里,陈子衿鬓边那支简单的珍珠流苏,在风里晃出的柔和光晕,竟比这满室的珠光宝气更让人记挂。
"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让你姐姐挑完云锦送两匹到你院里,挑个鲜亮些的颜色。"杨氏挥了挥手,注意力又回到了裙摆的纹样上。
陈青水行礼退下时,正撞见齐嬷嬷往香炉里添了块新的沉香。烟气袅袅升起,模糊了杨氏脸上那志在必得的神情,也模糊了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日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