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国公府的晚膳向来安静,苏清桐放下玉筷时,对面的苏清雾正用银签戳着碟子里的莲子羹,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
"姐姐今日从宫里回来,脸色就不大好。"苏清雾忽然开口,声音脆生生的,"莫不是寿宴上没讨着好?"
苏清桐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那支赤金步摇在烛火下晃了晃:"小孩子家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苏清雾放下银签,凑近了些,"方才我听丫鬟说,你在首饰铺没找着那支凤钗,还撞见了陈家大小姐和顾三公子?"
苏清桐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自然记得那支凤钗——昨日在铺子里瞥见时,掌柜说已被人定下,当时只当是哪家闺秀,没成想今日撞见顾修远与陈子衿遥遥相对的模样,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不过是支钗子罢了。"她淡淡道,"明日让库房寻支更好的便是。"
"更好的?"苏清雾眨眨眼,"难道是想送给李将军?"
这话正戳中苏清桐的心事。她望着妹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忽然想起今日宴席上,李浚说"愿以驻守边关为太后贺寿"时,眉宇间的英气。那样的人,怎会被一支凤钗绊住心思?可她偏就想让他看看,她苏清桐不仅能陪他论军务,亦能在这些女儿家的物事上,压过所有觊觎他的人——包括那个总穿着素色衣裳的陈子衿。
"父亲说,过几日邀李国公府来府里赏荷。"苏清桐忽然转了话头,"你那日穿那件水绿的撒花裙吧,别总穿得跟个小丫头似的。"
苏清雾撇撇嘴:"我才不稀罕应酬那些公子小姐。倒是姐姐,若真成了李将军夫人,往后怕是没空陪我放纸鸢了。"
苏清桐没接话,起身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明艳的脸,鬓边的赤金步摇还闪着光。她想起方才在宫门外,李浚的马车从身边驶过,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她只瞥见他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分明,一如他握枪时那般有力。
"姐姐,"苏清雾跟过来,指着镜匣里一支新制的碧玉簪,"这支簪子配你那件月白披风好看,明日我帮你送去?"
苏清桐望着那支碧玉簪,忽然想起陈子衿发间那支素净的白玉簪。她伸手将赤金步摇取下,换上碧玉簪,镜中的人霎时添了几分温婉。
"不必了。"她轻声道,"这支簪子,留着吧。"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落在镜匣里那支尚未送出的凤钗上——那是她让掌柜寻来的另一支,样式比先前那支更华贵。她知道,有些东西,若不牢牢攥在手里,转眼就会被旁人抢了去。
御花园的琼华馆里,新沏的雨前龙井正冒着热气。大公主萧敏捏着枚白玉棋子,指尖缠着缕刚摘的柳叶,那是她近日新得的玩物,总爱绕在指节间转着玩——宫里人都知道,大公主小字思思,最喜这些草木芽叶,连带着身边伺候的宫女都叫叶芽,取的便是草木萌新的意思。
"二妹今日倒是来得早。"萧敏抬眼,见萧琳披着件藕荷色披风走进来,发间簪着支东珠流苏,衬得她眉眼愈发沉静。二公主小字林诗,却偏生不爱舞文弄墨,倒对朝堂诸事格外上心,连带着宫女都取名林琳,取"琳琅"之意,盼她心思剔透。
萧琳在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盘:"听闻昨日寿宴,苏国公府的大小姐给李将军布了三道菜?"
萧敏指尖的柳叶停了停,落在棋盘上:"不过是席间常事,二妹倒是听得仔细。"
"大哥前日还说,李浚是难得的将才。"萧琳端起茶盏,"苏家有意联姻,父皇怕是乐见其成。"
萧敏忽然笑了,拈起那缕柳叶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呀,满脑子都是这些。前日我让叶芽种的那盆含羞草,倒是比这些事有趣多了。"她说着,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我瞧着,李将军看陈子衿的眼神,倒比看苏清桐热络些。"
萧琳眉峰微挑:"陈子衿?陈家那位大小姐?听说性子淡得像杯白水。"
"白水才养人呢。"萧敏落下一枚棋子,"去年围场,李将军那支白玉笛落在林子里,最后可是被她捡着了。"
叶芽正往茶盏里续水,闻言手顿了顿,被萧敏瞪了一眼,连忙低下头。林琳却像是没听见,只望着棋盘道:"棋局如朝堂,一子落错,满盘皆输。李将军若真要选,怕是会选对他前程最有利的。"
萧敏忽然觉得指尖的柳叶有些扎人,随手丢在案上:"二妹总说这些。你看这柳叶,春日里冒头,秋日里飘落,哪由得人算计。"
正说着,太监来报,说三公主萧采苓在园子里放纸鸢,邀两位姐姐过去瞧瞧。萧琳起身时,瞥见案上那缕柳叶,忽然道:"听说陈家大小姐近日常与顾修远来往,顾侍郎掌管户籍,倒是个实权人物。"
萧敏没接话,跟着她往外走。廊下的风卷起她的裙角,吹得那缕柳叶滚到台阶下,被往来的宫娥踩进泥里。她望着远处萧采苓的纸鸢越飞越高,忽然觉得,这宫里的事,倒真不如叶芽种的含羞草——至少碰一下,它还会实实在在地收拢叶片,不像人心,藏得那样深。
初夏的郊外,官道旁的槐花开得正盛,白花花的花簇堆在枝头,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像落了场细碎的雪。陈子衿坐在马车里,掀着帘角看路边的景致,芸香在一旁整理着带来的点心匣子——今日是秦氏的忌日,她们要去城郊的静慈庵上香。
马车刚转过一道弯,忽然被迎面来的车马堵住了去路。茗香掀帘一看,回来道:"小姐,是苏家的马车。"
陈子衿探头望去,见对面车帘掀开,走下来的正是苏清桐。她今日穿了件烟霞色的罗裙,外罩着件月白披风,鬓边那支碧玉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比那日在首饰铺前瞧着更显雅致。
"陈大小姐。"苏清桐走上前,目光落在陈子衿素色的衣裙上,浅浅一笑,"这般巧,也是去静慈庵?"
"是。"陈子衿颔首,"苏小姐也是?"
"家母前几日许下愿,让我来还愿。"苏清桐说着,目光扫过陈子衿手中的素色布包——里面是她为母亲准备的几样素点心,"听说陈大小姐常来此处?"
"母亲生前爱这庵里的素面。"陈子衿淡淡道,并不想多言。
苏清桐却像是没察觉她的疏离,上前一步道:"说来也巧,李将军昨日还提起,静慈庵后山的竹林景致极好,说等战事稍缓,便来此处走走。"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陈子衿望着她眼中那抹毫不掩饰的自得,忽然想起那日寿宴上,苏清桐为李浚布菜时的模样,只觉得这满路的槐花香气,都添了几分滞涩。
"李将军心系家国,原是该惦记着军务才是。"陈子衿垂下眼,"时辰不早了,若苏小姐不急,不如让马车先退到宽处,各自赶路?"
苏清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还是维持着体面:"也好。"她转身吩咐车夫退到路边,目光却又落回陈子衿身上,"对了,前几日在首饰铺,多谢顾公子为大小姐解围。那支凤钗,想来是入了大小姐的眼?"
陈子衿终于抬眼,望进她那双看似温婉的眸子:"苏小姐说笑了,我从不曾见过那支钗子。"
苏清桐被她看得微微一怔,随即又笑了:"是我唐突了。"
马车错开时,陈子衿无意间瞥见苏清桐马车里的小几上,放着个锦盒,样式与那日李浚送来的颇为相似。她忽然想起那支带着刻痕的白玉笛,此刻正躺在自己的梳妆匣里,被层层软布裹着。
风又起,槐花簌簌落下,落在苏清桐的披风上,也落在陈子衿的布包上。陈子衿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忽然觉得,有些路看似同向,走的人不同,心境终究是不一样的。就像她来此处,是为了怀念母亲;而苏清桐,或许只是为了在这条路上,埋下更多关于李浚的痕迹。
到了静慈庵山门前,陈子衿下车时,见苏清桐正站在石阶上等着,见了她便笑道:"既然同路,不如一道进庵吧?"
陈子衿没应,只让芸香提着布包,径直往庵里走去。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那些藏在心底,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