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亚轩那句带着委屈和急切的“峻霖哥他……”,如同悬在断头台上的利刃,骤然停顿在半空。
林薇安后背死死抵着拍卖行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外墙,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料直透骨髓,却远不及心脏被冻结的万分之一。她看着宋亚轩纯净眼眸里尚未消散的受伤和此刻涌上的焦急,那关切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致命。峻霖哥……这三个字像淬毒的冰凌,精准地刺入她摇摇欲坠的神经末梢。贺峻霖要做什么?是发现了她今晚的狼狈?还是那纸契约又衍生出了新的、更冰冷的条款?
她的呼吸停滞了,瞳孔因极致的恐慌而放大,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血液在冰冷锁链束缚下奔流的轰鸣,以及宋亚轩即将吐露的那个名字带来的、灭顶的窒息感。
“——他明天一早的飞机回本市。”宋亚轩终于把后半句说完,声音带着点喘息,小鹿般的眼睛里是纯粹的担忧,“姑姑(贺峻霖母亲)让我务必告诉你,怕你……怕你明天有事联系不上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严浩翔镜片后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落在林薇安骤然失血、如同石膏般僵硬的脸上,又缓缓移向宋亚轩那张写满无辜关切的脸庞。他手中银质打火机“咔哒”一声合拢,那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像一声冰冷的嘲弄。
张真源紧锁的眉头并未松开,他沉稳的目光在林薇安剧烈颤抖的身体和宋亚轩之间审视,职业性的警觉让他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丝不同寻常的、近乎绝望的紧绷。他弯腰,沉默而利落地捡起地上摔碎的咖啡杯残骸和浸透了咖啡的纸巾,动作依旧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干练,指关节上那新鲜的、深红色的拳击伤痕在昏黄路灯光下格外刺目。
“回……回来?”林薇安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贺峻霖要回来了。那个只存在于契约条款和家族长辈冰冷话语中的“未婚夫”,那个笼罩在她整个灰暗人生上空的巨大阴影,那个代表着无法挣脱的枷锁和终极审判的存在,即将从纸面走入现实。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比画廊的难堪、丁程鑫的威胁、刘耀文的灼热、严浩翔的审视加起来都要沉重百倍。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她猛地弯下腰,这次再也控制不住,对着湿漉漉的地面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些苦涩的胆汁。
“学姐!”宋亚轩彻底慌了神,再也顾不上刚才被拒绝的受伤,急切地想要上前搀扶她,透明的雨伞歪斜到一边,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别过来!”林薇安几乎是嘶吼出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后缩,后背在粗糙冰冷的大理石上摩擦。她抬起手,胡乱地抹掉嘴角的污渍,眼神涣散而绝望地扫过眼前的三个人:纯净却带来致命消息的宋亚轩,沉稳可靠却带着贺峻霖世界印记的张真源,深不可测如同旁观者的严浩翔。每一个人,都像是那巨大阴影的一部分,将她牢牢困死在这冰冷的雨夜里,困死在这名为“贺峻霖未婚妻”的囚笼之中。她不能待在这里,一秒钟都不能!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宋亚轩,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破败玩偶,跌跌撞撞地冲进迷蒙的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全身,却带不来丝毫清醒,只有更深的麻木和刺骨的寒冷。
“学姐!”宋亚轩焦急的呼喊被雨声吞没。
张真源向前追了一步,沉声道:“林小姐!危险!”
严浩翔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滑落,镜片后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在霓虹碎光中踉跄逃窜的单薄身影,如同观察着一场早已注定的悲剧。
林薇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脸,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暂时冻结了她混乱的思绪。她只想逃离,逃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她、没有任何人知道“贺峻霖未婚妻”这个标签的地方。最终,她精疲力竭地在一个24小时便利店的狭窄屋檐下停住,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大口喘息,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便利店里透出的惨白灯光映着她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像一个游荡在雨夜的幽灵。
手机在湿透的帆布包里震动起来,持续不断,像索命的咒语。她颤抖着掏出来,屏幕被雨水模糊,但那个名字依旧清晰地跳动着——宋亚轩。她猛地按掉,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紧接着,屏幕再次亮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恐惧攫住了她,会不会是……贺家?她死死咬住下唇,任由手机在掌心疯狂震动,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电量,屏幕彻底熄灭,世界才重归冰冷的死寂。
夜,在无休止的雨声中变得无比漫长。
当惨淡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雨帘时,林薇安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带着一身湿透后又被体温烘得半干、散发着潮气的衣服,如同梦游般来到了嘉德拍卖行的门口。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阴雨天里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像一座冰冷的水晶棺。门口已经停了一些低调奢华的车辆,衣着考究的人们低声交谈着步入大厅,空气中弥漫着金钱与地位特有的、无声的压迫感。
她像个误入禁地的异类,低着头,缩着肩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混在几个同样前来“开眼界”的艺术爱好者中间,走进了拍卖大厅。暖气开得很足,干燥的空气让她湿冷的身体感到一丝暖意,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冰。
大厅内光线经过精心设计,聚焦在拍卖台上。深红色的丝绒幕布前,拍卖师已经就位。观众席呈扇形分布,深色的座椅柔软舒适。她找到一个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将自己蜷缩在阴影里,目光死死盯住拍卖台旁边展示区的一角。
那里,悬挂着《困厄》。
在这金碧辉煌、每一寸空气都标着价码的空间里,父亲的遗作显得更加格格不入。那片凝固的、墨黑的海浪,那线微弱的、挣扎的光,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伤口,袒露在冰冷的手术灯光下。耻辱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啃噬着她的心脏。她看到有穿着考究的人从那幅画前走过,目光随意地扫过标签,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或漠然,随即移开,投向那些光彩夺目、被众人追捧的热门拍品。
拍卖开始了。竞价声此起彼伏,数字在电子屏幕上飞快跳动,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眩晕的狂热。珠宝、古董、当代名家画作……金钱在这里只是流动的数字,彰显着购买者的实力和品味。林薇安麻木地看着,听着,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她甚至不敢去看《困厄》的编号何时出现,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依旧冰凉僵硬的手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拍卖会接近尾声。终于,拍卖师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略显平淡的语调报出了下一件拍品:“Lot 87,林启明,《困厄》,布面油画,创作于2008年。起拍价,人民币八千元。”
八千元。父亲倾注心血、最终将他推向毁灭深渊的作品,标价甚至不及这里一个限量款手袋的零头。巨大的讽刺和悲凉涌上林薇安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那即将到来的、预料之中的冷场和流拍的结局。父亲最后的一点痕迹,也将在这冰冷的金钱游戏里彻底湮灭。
大厅里果然出现了短暂的、令人尴尬的沉默。有人低声交谈,有人翻看手中的图录,无人应价。拍卖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准备宣布流拍。
就在拍卖师即将落槌的瞬间——
“一万。”
一个低沉、平静,带着金属般冷冽质感的声音,从林薇安斜前方的位置清晰地响起。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林薇安的心脏猛地一跳,倏然睁开眼。
是严浩翔。
他依旧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姿态闲适地靠坐在舒适的座椅里,仿佛只是随意地报出了一个数字。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平静地落在拍卖台上,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一万!这位先生出价一万!”拍卖师立刻报出。
大厅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好奇地看向严浩翔,似乎在猜测他的动机。买这样一幅注定没有升值空间、甚至带着失败者标签的旧画?
短暂的沉默后,角落里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一万二?”
“一万五。”严浩翔的声音紧随其后,依旧平稳,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时间,直接将价格抬了上去。
那个角落的声音消失了。显然,那点试探性的兴趣在严浩翔的强势面前不值一提。
拍卖师环视全场:“一万五,第一次。一万五,第二次……”
就在拍卖师即将落槌的瞬间——
“五万。”
另一个声音响起。同样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更深沉的力量感。这个声音并非来自场内。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拍卖师身旁一位一直沉默站立、戴着耳麦的助理,正对着耳麦低声确认着什么,随即抬起头,对着拍卖师点了点头,然后清晰地报出了新的价格:“场内电话委托,五万。”
电话委托!
林薇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谁?谁会出五万买这幅画?难道是……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严浩翔。严浩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透出一丝锐利,扫向拍卖师助理的方向。显然,这个突如其来的高价电话委托,也超出了他的预料。
“五万!电话委托出价五万!”拍卖师的声音明显提高了一些,带着职业性的兴奋。
严浩翔沉默了一秒。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放弃时,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六万。”
“场内先生出价六万!”
“电话委托,十万。”助理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没有任何犹豫。
十万!
这个数字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安静的拍卖厅里,激起一片压抑的惊呼。一幅起拍价八千、几乎注定流拍的旧画,被瞬间抬到了十万!这已经不是正常的竞价,更像是一种宣告。
严浩翔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侧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人群,第一次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林薇安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仿佛在无声地质问:这是你的安排?还是……那个名字的力量?
林薇安被他看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地摇头,脸上写满了真实的、巨大的茫然和恐慌。不是她!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严浩翔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她表情的真实性。最终,他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拍卖台,薄唇紧抿,没有再出价。十万,已经远远超出了这幅画本身的价值,更像是一个信号。
“十万!电话委托出价十万!第一次!第二次!”拍卖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第三次!成交!”
清脆的落槌声响起,如同命运的最终宣判。
“恭喜电话委托的这位买家!Lot 87,《困厄》,属于您了!”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带着困惑和好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拍卖师助理身上,试图窥探那个神秘电话委托人的身份。
助理对着耳麦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抬起头,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目光却越过大半个拍卖厅,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投向了那个蜷缩在阴影角落里的身影。
“委托人特意交代,”助理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林薇安的耳膜,“这幅画,赠予林薇安小姐。”
嗡——!
林薇安的大脑一片空白。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助理那句清晰无比的话语在脑海中疯狂回荡。
赠予……林薇安小姐……
是谁?到底是谁?!
助理似乎没有结束的意思,他微微停顿,像是在确认耳机里的指示,然后,用一种近乎公式化的、却足以冻结整个空间的平静语调,清晰地补充道:
“委托人还说,希望他的未婚妻,能好好保管这份……‘礼物’。”
未婚妻!
轰——!
最后两个字,如同引爆了深埋在林薇安意识深处的炸药。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倒流!她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座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眼前的一切——拍卖厅、人群、灯光、严浩翔锐利的目光、助理公式化的脸——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崩塌!
未婚妻!贺峻霖!是他!一定是他!
他用十万块,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拍下了象征她父亲失败和屈辱的遗作,然后轻描淡写地“赠予”她!这算什么?是施舍?是提醒?是宣示他那不容置疑的所有权?那冰冷的契约,终于以一种最残忍、最公开的方式,砸在了她的脸上!
“呃……”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挤出。极致的恐惧、屈辱和窒息感像一只冰冷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和心脏。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瞬,她涣散的视线似乎捕捉到了拍卖厅入口处的一角。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静静地倚着门框。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利落的下颌线条轮廓。他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色西装,姿态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和疏离。他似乎刚刚到达,又似乎已经旁观了许久。
他的目光,隔着喧嚣的人群和刺目的灯光,精准地、冰冷地,落在了她身上。
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黑暗彻底吞噬了林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