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撕扯着青瓦白墙,乔云儿蹲在井边搓洗粗布衣裳,汗水顺着脖颈滑进打着补丁的衣领。突然,院外传来铜锣三响,惊得她手中木槌"咚"地掉进木盆,溅起的水花在日头下碎成金箔。
"乔家的!接旨!"
明黄色的诏书卷着龙纹滚边,在父亲颤抖的手中簌簌作响。云儿跪在滚烫的石板地上,听着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暑气:"平民乔氏女云儿,温婉贤淑,特召入宫为宫女,三日后启程..."
母亲突然瘫坐在地,哭声混着蝉鸣炸开:"我的儿!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紫禁城..."父亲枯瘦的手掌死死捂住她的嘴,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与不甘。云儿望着院角歪斜的篱笆,突然想起昨日在集市上,那个老乞丐攥着她的手说的话:"女娃印堂泛金,命里有凤栖梧桐之相。"
三日后,马车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云儿掀开布帘,最后看了眼渐渐缩小的院落。母亲追着马车跑了半里地,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成一缕霜。怀中的布娃娃硌得肋骨生疼,那是她七岁生辰时,母亲用碎布头缝的,如今布娃娃的眼睛都磨得看不清了。
宫门朱漆剥落处,露出狰狞的白骨状纹路。云儿攥紧腰间母亲塞进来的银簪——这是家中唯一值钱的物件。掌事姑姑的铜烟杆重重敲在她肩头:"磨蹭什么!尚食局正缺人手,赶紧去领宫服!"
穿过九曲回廊时,云儿被眼前的景象震得挪不开眼。琉璃瓦在烈日下流转着霞光,汉白玉栏杆倒映着嫔妃们摇曳的裙裾。突然,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传来,不远处,一个宫女被拖进偏殿,凄厉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看什么看!"掌事姑姑的铜烟杆又敲下来,"记住了,在这儿,规矩比命金贵。打碎主子的碗,就等着被割舌头!"云儿缩了缩脖子,这才发现自己的鞋底早已被水洼浸透——那是方才避让贵人时,踩进了御道旁的排水渠。
尚食局内热气蒸腾,数百个灶火同时燃烧,空气中弥漫着香料与油脂混合的气息。云儿被分配到最角落的案板,负责切姜丝。刀刃在她掌心磨出红痕,却不敢有半分懈怠。突然,隔壁传来掌掴声:"蠢货!桂皮要磨成雪状,你这是喂猪呢?"
夜色深沉时,云儿蜷缩在大通铺上,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摸到布娃娃的破洞处藏着的字条。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在月光下浮现:"万事留三分心眼,莫信他人甜言蜜语。"她将字条贴在心口,窗外的宫墙割裂了半轮残月,像极了集市上被劈开的西瓜,红瓤里浸着黑籽。
这一夜,云儿梦见自己站在巨大的蒸笼里,四周全是张牙舞爪的面团,化作掌事姑姑的脸,举着铜烟杆向她砸来。她猛地惊醒,额头沁满冷汗,却听见更漏声里,远处传来隐约的琴声,如泣如诉,在寂静的宫墙间回荡。
卯时三刻的梆子声惊散夜雾,云儿在一片窸窣声中摸黑起身。掌心触到枕边的布娃娃,想起昨夜梦中的蒸笼,后颈仍泛起凉意。尚食局的长廊已亮起油灯,她踩着露水小跑,忽见墙角蹲着个灰衣小太监,正往竹篮里塞发霉的糙米。
"这是..."云儿话音未落,小太监猛地抬头,绿豆眼里满是惊恐。竹篮"哗啦"翻倒,几枚干瘪的枣子滚到她脚边。"别声张!"小太监扑过来捂住她的嘴,"这些都是给浣衣局阿姐的,她...她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远处传来掌事姑姑的咳嗽声,云儿鬼使神差地弯腰帮忙捡起枣子。小太监塞给她半块冷硬的炊饼,转身消失在晨雾里。手中的饼还带着体温,云儿咬下一口,麦麸扎得喉咙生疼,却比家中过年的窝头香甜百倍。
巳时,尚食局突然炸开锅。皇帝要在酉时召见三品以上官员,御膳需添八道新菜。掌事姑姑的铜烟杆敲得案板咚咚响:"新来的都去洗黄鱼!敢弄破一片鱼鳞,仔细你们的皮!"云儿攥着竹刷,看着盆中活鱼翻起的银鳞,忽然想起父亲教过的去腥法子——用温热的米酒浸泡,既能去土腥又能提鲜。
她偷偷舀了半勺米酒,正往鱼腹里灌,冷不防被柳儿揪住辫子:"贱蹄子!竟敢偷用贡品!"柳儿是尚食局老人,指甲缝里还沾着昨日雕花萝卜的胭脂红。云儿被拽得眼泪打转,却死死护着盆中浸酒的黄鱼:"这样做鱼会更鲜美..."
"还敢顶嘴?"柳儿扬起巴掌,却在半空僵住。尚食局主事王嬷嬷拄着檀木拐杖走来,浑浊的眼珠扫过盆中黄鱼,突然冷笑:"倒有几分巧思,这八道新菜里,便有一道'酒酿糟黄鱼',你且试试。"
云儿的手抖得厉害,却强迫自己镇定。她将黄鱼裹上面粉,在滚烫的油锅里炸至金黄,再浇上用桂花蜜熬制的酒酿酱汁。当菜肴呈到皇帝面前时,她躲在屏风后偷看。只见皇帝尝了一口,龙眉微挑:"这鱼的做法倒是新鲜,谁做的?"
王嬷嬷正要开口,柳儿突然抢前一步:"回皇上,是奴婢和云儿一同研制的方子。"云儿攥紧裙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皇帝却摆了摆手:"既如此,都赏吧。"
暮色渐浓时,云儿在井边清洗沾满油渍的围裙。柳儿的笑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别以为会做菜就能登天,在这宫里,光有手艺可不够。"话音未落,云儿后背猛地被推了一把,整个人栽进井边的泥坑。泥水漫过头顶的瞬间,她听见柳儿尖细的嗓音:"这就当是给你的教训!"
等云儿狼狈地爬起来,月上中天。她躲在柴房角落,就着月光修补撕破的裙摆。忽然摸到怀中那半块炊饼,咬下一口,麦香混着泪水咽下。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云儿望着墙上摇曳的油灯,想起白天那个小太监的话。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或许只有彼此抱团取暖,才能活下去。她握紧拳头,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宫里站稳脚跟,谁也别想再把她踩进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