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茫在休眠舱的冷却雾霭中睁开眼时,鼻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与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金属舱门发出液压装置的嘶鸣,她扶着舱壁坐起身,裸露的脚踝触到地板的瞬间,一阵冰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是温度的冷,是那种被抽离了所有熟悉事物的、真空般的寒意。
舷窗外是旋转的星轨,紫蓝色的星云像被揉皱的绸缎,贴在深黑的天幕上。这里是“流放者航道”,距离地球联邦星域已经有七个天文单位,连最先进的跃迁探测器都无法捕捉到这里的坐标。她低头看向手腕,原本佩戴联邦科学院精英徽章的位置,只剩下一圈浅淡的白痕,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
“编号734,穿戴好防护服,十分钟后抵达中转站。”扩音器里传出机械合成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播报一则无关紧要的气象数据。
雾茫掀开薄毯,起身时动作有些迟缓。休眠液在血管里残留的麻痹感还没完全褪去,她的指尖拂过床头柜上的金属铭牌,上面用激光刻着“雾茫”两个字,字迹边缘被刻意磨得粗糙,像是在强调这个名字早已失去原有的分量。
三年前,她还是联邦最年轻的星际能源研究员,在月球基地的环形实验室里,每天对着聚变反应堆的能量图谱微笑。那时她的指甲缝里总嵌着银灰色的金属粉末,白大褂的袖口永远沾着星尘,同事们总说她身上有“恒星的味道”——热烈,明亮,带着能点燃一切的力量。
变故发生在“普罗米修斯计划”启动那天。联邦最高议会宣布要在柯伊伯带建立巨型能源站,用可控黑洞技术抽取暗物质能量,声称这能让人类文明彻底摆脱资源桎梏。雾茫作为核心团队成员,在审核数据时发现了致命缺陷:黑洞的引力场会在百年内失控,届时整个太阳系的行星轨道都会被扭曲,地球将沦为冰封的废土。
她把报告递交给导师陆明远时,对方正对着全息投影里的议会勋章出神。“小雾,”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里蒙着一层灰,“有些真相,比毁灭更可怕。”
后来她才知道,议会早就清楚隐患,他们需要的不是万无一失的能源站,而是一个能稳住民众情绪的“希望符号”。陆明远被提拔为计划总监的那天,雾茫闯进了议会听证会的直播现场,用加密频道向全星系公布了所有原始数据。
“背叛者”的罪名在三小时内生效。她没有被送上军事法庭,而是直接被判定为“星际安全威胁等级A”,塞进了这艘押送船。没有审判,没有辩护,就像处理一块多余的太空垃圾。
防护服的材质粗糙得像砂纸,摩擦着她锁骨处的旧伤——那是混乱中被警卫的电击枪灼伤的痕迹。雾茫对着舱内的镜面整理领口,镜中的人面色苍白,眼下有青黑的阴影,唯有眼睛还亮着,像两颗不肯熄灭的星核。
中转站是一颗废弃的采矿卫星,表面布满蜂窝状的矿洞,远看像块被虫蛀过的奶酪。接驳舱对接时发出剧烈的震动,雾茫扶着门框站稳,看见通道尽头站着个穿深蓝色工装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颌线绷得很紧。
“734?”男人的声音沙哑,像是被风沙磨过。
雾茫点头,没有说话。
“跟我来。”他转身走向一条狭窄的甬道,矿灯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照亮沿途剥落的金属板和缠绕的电缆。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硫化氢的气味,雾茫数着脚下的防滑纹路,数到第178道时,男人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你的住处。”他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舱门,“每天的任务是清理三号矿道的碎石,工具在墙角。别想着逃跑,卫星的引力场屏蔽装置能让任何飞行器变成废铁。”
舱内的空间不足十平米,只有一张折叠床和一张金属桌,墙角堆着几个密封袋,里面装着压缩食品。雾茫放下背包时,听见男人补充了一句:“我叫老金,有事敲管道,三短两长。”
他离开时脚步很重,甬道里的回声很久才散去。雾茫走到窗边,外面是漆黑的太空,远处有颗矮行星正在缓慢自转,表面的环形山像一只只空洞的眼。她想起月球基地的观测台,那时陆明远总陪她看土星环,说那些冰粒和岩石碎屑,其实是恒星死亡后留下的余烬。
“余烬也能发光啊。”她那时仰着头,看那些细碎的光点在黑暗中旋转,“就像……就像我们。”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天真得可笑。第一个月,雾茫学会了在矿道里辨认方向。三号矿道深达三公里,岩壁上的荧光涂料早已剥落,只能靠头灯的光束在黑暗中摸索。碎石堆里偶尔会嵌着细碎的星钻,折射出微弱的蓝紫色光芒,那是这里唯一的亮色。
她常常在休息时蹲下来,用指尖捻起那些星钻碎屑。它们曾经是某个小行星的核心,在星际碰撞中碎裂,被采矿船带到这里,最后变成废弃的残渣。就像她自己。
老金很少出现,只有每周送补给时会来一次。他总是把密封箱放在门口,说一句“下周见”就走,从不看她的眼睛。雾茫试过和他搭话,问这里还有多少“流放者”,他却像没听见一样,转身就消失在甬道尽头。
直到某个暴雨天——卫星的人工大气层出了故障,酸雨砸在金属外壳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雾茫的舱门被敲响时,她正蜷缩在床上看一本磨损的星图册。
开门时,老金站在雨幕里,工装外套湿透了,怀里抱着个昏迷的少年。“他是今天送来的,”老金的声音有些发紧,“肺部感染,你的医疗包里有抗生素。”
雾茫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医疗包——那是押送船给的,里面除了基础药物,还有一支神经抑制剂。她接过少年时,触到他滚烫的皮肤,这是她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接触到除自己以外的体温。
少年醒来时,眼睛里还蒙着一层水汽。“我叫阿星。”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是……雾博士?”
雾茫的手顿了一下。这个称呼,她已经有三年没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