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的风，裹挟着血腥和焦土的气息，吹过残破的澄城县城墙。王二的旗帜，一面粗糙的、写着“开仓放粮，活民水火”的白布旗，插在城头最高处，猎猎作响。城内，混乱尚未平息，饥饿的流民仍在哄抢着官仓里残余的粮食和富户的家财。城外，更多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群，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饿狼，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王二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远处烟尘弥漫的官道方向，脸上没有多少破城的喜悦，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凝重和忧虑。他知道，攻下澄城只是开始，朝廷的大军，随时可能像泰山压顶般碾来。他急需时间整合这数万乌合之众，寻找更多的粮食和武器，寻找能生存下去的空间。
就在这时，探马飞驰而来，带来了一个让王二心头一紧的消息：朝廷的平乱大军到了！前锋已过潼关，主将是素有“贺疯子”之称的悍将贺人龙！率京营精锐两万，气势汹汹，直扑澄城而来！
“贺人龙…”王二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他知道此人的凶名，打仗悍不畏死，麾下也多是骄兵悍将。硬碰硬，自己这群刚放下锄头、拿起棍棒的饥民，绝不是对手！
“大哥！怎么办？官狗子来得太快了！”身边的几个头目面露惊慌。
王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澄城以南，那片沟壑纵横、地形复杂的黄土塬区——洛川塬。“传令下去！放弃澄城！所有能带走的东西，粮食、牲口、铁器，全部带走！带不走的，烧掉！咱们…撤进洛川塬！” 他眼中闪烁着狡黠和决绝，“贺人龙急着立功，咱们就给他设个口袋！让他尝尝这黄土塬的厉害！”
澄城的烽烟尚未散尽，王二的数万流民大军，如同退潮般，携带着抢掠的物资，迅速而有序地撤离了县城，消失在通往洛川塬的沟壑之间。留给贺人龙的，只有一座冒着黑烟的残破空城，以及官道上丢弃的零星杂物和倒毙的牲畜尸体。
贺人龙的前锋抵达澄城时，看到的正是这幅景象。先锋官看着空荡荡的城墙和城内未熄的余烬，又惊又怒，一面飞报贺人龙，一面派小队斥候向南追踪。
很快，贺人龙亲率大军抵达澄城。看着这座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的空城，听着斥候回报流寇已向南逃入洛川塬的消息，贺人龙那布满横肉的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涌起一股被戏耍的暴怒！
“王二小儿！安敢如此戏耍本帅！”贺人龙猛地抽出腰刀，狠狠劈在身旁的断壁上，火星四溅，“想躲进山沟里当耗子？做梦！传令！全军休整半日！明日五更造饭，给老子追进洛川塬！不把这群泥腿子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老子就不姓贺！”
麾下将领有人面露忧色：“大帅，洛川塬沟壑纵横，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流寇熟悉地形，我军贸然深入，恐遭埋伏啊！”
“埋伏？”贺人龙嗤之以鼻，唾沫星子喷了那将领一脸，“一群饿得站不稳的泥腿子，靠着几根烧火棍，也配埋伏我京营精锐？笑话！他们就是被吓破了胆，躲进耗子洞里去了！传令！明日进军！谁敢再言一个‘缓’字，军法从事！”
贺人龙的骄狂和急于立功的心态，压过了谨慎。他根本瞧不起这群“乌合之众”，更不相信他们能在自己眼皮底下玩出什么花样。
翌日清晨，两万京营精锐，盔甲鲜明，旌旗招展，如同一条蜿蜒的长龙，气势汹汹地开进了洛川塬的入口。初时，道路尚算宽阔，虽崎岖但大军行进无碍。然而，越往里走，地形越发险恶。两侧是数十丈高的黄土崖壁，沟壑深陷如迷宫，道路变得狭窄逼仄，只能容数骑并行。
一股不安的气氛开始在军中蔓延。久经战阵的老兵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但贺人龙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两侧高耸的、光秃秃的土崖，反而更加笃定：“看见没？连根草都不长！藏个屁的伏兵！都给老子加快速度！追上去！”
当大军主力完全进入一条最狭窄、长达数里的深沟时，灾难降临了！
“轰隆隆——！！”
“杀啊——！！”
“放箭——！！”
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两侧崖顶传来！巨大的滚石、燃烧的圆木、成捆的荆棘，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紧接着，无数黑压压的人影出现在崖顶，简陋的弓箭、石块、甚至燃烧的粪球，如同冰雹般砸向沟底拥挤不堪的官军队伍！
惨叫声、马嘶声、骨骼碎裂声瞬间响成一片！狭窄的沟底成了死亡陷阱！巨大的滚石碾过人群，带起一片血肉模糊！燃烧的圆木引燃了辎重和士兵的衣甲！从天而降的石块箭矢，让无处躲避的士兵成片倒下！队伍瞬间大乱，前军想后退，后军想前冲，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稳住！稳住！结阵！向崖上反击！”贺人龙目眦欲裂，挥舞着战刀嘶吼。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混乱和惨叫声中。京营士兵虽然装备精良，但骤然遇袭，地形又极其不利，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箭矢射向崖顶，要么射空，要么被稀疏的灌木和土坎挡住，收效甚微。
伏击！一场精心策划、利用地利、以逸待劳的致命伏击！王二根本不是在逃跑，他是在诱敌深入！利用的就是贺人龙的骄狂和轻敌！
战斗（或者说屠杀）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当王二的队伍耗尽了准备的滚石檑木和箭矢，开始沿着早已探好的小路撤离崖顶时，深沟里已是一片人间地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伤兵的哀嚎声令人毛骨悚然。两万京营精锐，死伤惨重，折损近半！辎重粮草损失殆尽！更重要的是，士气彻底崩溃！
贺人龙头盔被打飞，脸上被飞溅的石块划开一道血口，狼狈不堪地在一群亲兵死命护卫下，才从一条侧沟侥幸逃出。他看着身后那如同修罗场般的深沟，看着那些哭爹喊娘、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和巨大的屈辱感席卷全身。
“王二！王二小儿！！”贺人龙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音充满了暴怒、不甘和一丝…恐惧。他知道，自己完了！轻敌冒进，损兵折将，大败于流寇之手！这消息传回京城，别说升官发财，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
就在贺人龙羞愤欲绝，几乎要拔剑自刎以谢天下之时，一队衣衫褴褛、却行动迅捷的人马，如同幽灵般从另一条岔沟里钻了出来，拦在了他的残兵败将之前。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尘土和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正是那位神秘失踪的崞县县令——周遇吉！
“贺总兵！且慢！”周遇吉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贺人龙猛地勒住马，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周遇吉，如同看着一个鬼魂：“周遇吉？！是你？！你没死？！你…你怎会在此？！”
周遇吉没有回答，目光扫过贺人龙身后那些惊魂未定、如同丧家之犬的残兵，又看了看远处洛川塬深处腾起的烟尘（王二部撤离的痕迹），最后才落回到贺人龙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
“总兵大人，现在不是问在下为何在此的时候。”周遇吉的声音低沉而急促，“王二伏击得手，必已远遁，重整旗鼓。大人此刻收拢残兵，据险固守，尚可稳住阵脚，以待援军！若再意气用事，或寻短见，正中贼寇下怀！陕西…就真的完了！”
贺人龙胸膛剧烈起伏，周遇吉的话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灭了他寻死的冲动。他死死盯着周遇吉：“你…你到底是谁？！你怎知贼寇动向？！”
周遇吉迎着贺人龙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他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贺人龙耳边：
“崞县劫粮…范永斗…只是摆在明面上的刀！真正的执刀人…藏在京城！藏在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恨不得这天下越乱越好的‘贵人’之中！贺总兵，你想知道是谁要你死，是谁想让陕西变成炼狱吗？”
贺人龙瞳孔骤然收缩！京城里的贵人？！崞县劫粮案背后，竟还有如此骇人听闻的内情？！他感觉一股寒意，比洛川塬的寒风更刺骨，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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