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养性奉旨“算账”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京城所有勋贵的头顶。锦衣卫的缇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频繁出入各勋贵府邸附近的茶楼酒肆、牙行当铺,甚至一些勋贵名下的田庄外围。虽然尚未直接闯入府邸查抄,但这种无形的压力和无处不在的窥探,足以让这些养尊处优的老爷们寝食难安。
英国公张维贤“晕厥”被抬回府后,就真的“病”了,闭门谢客,连太医都请了好几拨。其他勋贵也如同惊弓之鸟,纷纷称病告假,往日喧嚣的勋贵圈子,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然而,就在勋贵们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乾清宫却传出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召见“陕地灾后复垦专项钱庄”的大股东、京城巨贾李万财!
消息传出,朝野侧目。在这个敏感时刻,皇帝不找勋贵,却召见一个商人?意欲何为?
李万财怀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走进了肃穆的乾清宫暖阁。他依旧穿着那身宝蓝色绸缎直裰,努力让自己显得恭敬而不失体面。
“草民李万财,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行了大礼,额头紧贴金砖。
“平身吧,李员外。”朱小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常,“陕地钱庄运作如何?灾后复垦之事,可有进展?”
李万财连忙起身,垂手恭敬回答:“托陛下洪福!钱庄运作尚可,认购荒地之款项,正按章程用于赈灾及安置流民。陕地官府已着手清查无主荒地,第一批复垦契约不日便可签订。只是…陕西王二之乱未平,复垦之地多在偏远,进展…难免缓慢。”
朱小明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李万财:“李员外,朕今日召你来,非为陕地之事。朕问你,你李家号称‘李半城’,家资几何?每年进项多少?开支多少?盈余几何?库中存银又有多少?”
一连串赤裸裸的、关于家底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向李万财!旁边的王承恩都惊得眼皮直跳!皇帝…皇帝这是要抄商人的家了?!
李万财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声音发颤:“陛…陛下!草民…草民惶恐!草民家业…实乃世代积攒,辛苦经营所得,绝无不法!陛下明鉴啊!”
“起来!”朱小明皱起眉头,“朕没说你违法!朕就是问问!实话实说!朕…好奇!”
好奇?李万财脑子嗡嗡作响,打死他也不信皇帝是出于好奇。但皇命难违,他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心念电转,知道含糊其辞是过不了关的,只能硬着头皮,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开始报数:
“回…回陛下…草民家…家中田产不多,主要经营票号、当铺、绸缎庄、南北货行…计有…分号三十六处…去年…去年总进项约…约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各项开支…包括伙计薪俸、铺面租金、货物成本、人情往来…约…约九十万两…盈余…盈余约三十万两…库中…库中存银及易于变现之财物…约…约五十万两上下…” 他报出的数字已经打了很大的折扣,但依旧是个令人咋舌的天文数字!
一百二十万两进项!三十万两盈余!五十万两现银!这还只是李家明面上的、李万财敢报的一部分!实际家底,恐怕远超此数!
暖阁内一片寂静。王承恩张大了嘴巴。连朱小明都忍不住挑了挑眉。他知道商人有钱,但没想到这么有钱!一个李家,一年的盈余就抵得上国库正常年份一小半的收入了!这还只是一个李万财!
“好…好一个‘李半城’!”朱小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果然名不虚传!三十万两盈余…啧啧,比朕的内帑可厚实多了!”
李万财冷汗涔涔而下:“陛下…陛下说笑了…草民这点微末家业,如何敢与天家相比…”
“朕不是说笑。”朱小明收敛笑容,正色道,“李万财,你可知朕为何要问你家底?”
“草…草民愚钝…”
“因为朕要让满朝文武看看!”朱小明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看看真正为国分忧、有担当的,是什么人!”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御案前,拿起一份空白的圣旨:“王承恩!拟旨!”
“昭告天下!商贾李万财,忠君体国,深明大义!闻辽东军饷匮乏,社稷危难,自愿捐输助饷…纹银二十万两!以纾国难!朕心甚慰!特赐李万财‘忠义大夫’荣衔(虚职),赏穿麒麟补服(非官服,为荣誉象征),赐‘急公好义’金匾!其家族,免商税三年!其子,荫国子监监生!”
二十万两?!李万财眼前一黑,差点又跪下去!这…这比剜他的肉还疼啊!虽然他确实打算捐点,但二十万两…几乎是李家明面上一年盈余的三分之二了!这…这简直是…
“怎么?李员外…不愿意?”朱小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却冰冷如刀。
李万财浑身一个激灵!皇帝这是在拿他当枪使!当众树靶子!逼他出血,更是逼那些勋贵出血!他敢说不愿意吗?锦衣卫的刀,可还没从勋贵脖子上挪开呢!他李家再有钱,也经不起皇帝惦记!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肉疼!李万财扑通跪倒,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陛下天恩!草民…草民李万财,叩谢陛下隆恩!为国分忧,匹夫有责!莫说二十万两,便是倾家荡产,草民…草民也心甘情愿!这二十万两…草民明日…不!今日便命人送入户部!”
“好!李员外果然深明大义!不愧‘忠义’二字!”朱小明抚掌大笑,随即对王承恩道,“传旨!明日大朝!朕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嘉奖李员外!让户部准备好算盘!朕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什么叫‘急公好义’!什么叫‘忠君体国’!”
翌日,奉天殿大朝。
气氛比上次更加诡异。勋贵们虽然依旧称病缺席大半,但剩下的几个,脸色比死人还难看。文官们则神色复杂,有惊愕,有不屑,也有深思。
朝会开始不久,朱小明便直接切入正题。
“宣!忠义大夫李万财上殿!”
在无数道或惊诧、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身着崭新麒麟补服(虽然不伦不类)、努力挺直腰板的李万财,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他身后,跟着几个李府管事,抬着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
“草…忠义大夫李万财,叩见陛下!”李万财声音发颤。
“平身!”朱小明笑容和煦,“李爱卿,你的忠义之举,朕心甚慰。捐输的饷银,可带来了?”
“回陛下!二十万两纹银,分毫不少,俱在此处!请陛下…请户部点验!”李万财指着那几个箱子。
户部尚书傅冠连忙带着几个精通算学的户部主事上前。沉重的箱盖打开,白花花的官锭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而刺眼的光芒!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脆响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禀陛下!忠义大夫李万财,捐输足色纹银二十万两!分毫无误!”傅冠的声音带着激动和一丝扬眉吐气。
“好!”朱小明猛地一拍御案,声音洪亮,响彻大殿,“诸位爱卿!都看到了吗?!这就是朕昨日所说的,真正为国分忧、有担当的义商!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解的是辽东将士的燃眉之急!保的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他目光如电,扫过下面那几个脸色惨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勋贵代表,语气陡然转冷,充满了讥讽:
“比起某些…口口声声‘世受国恩’、‘与国同休’,却只会哭穷卖惨、一毛不拔,甚至不惜在金殿上‘晕厥’装死的…所谓勋贵!李爱卿此举,高下立判!忠奸自分!”
“陛下圣明!忠义大夫义举,实乃天下楷模!” 周遇吉第一个出列,声音洪亮,力挺皇帝。
“李员外急公好义,当为天下商贾表率!” 几个开明的、或者想借机巴结的官员也纷纷附和。
而那几个勋贵代表,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羞愤欲绝!皇帝这耳光,抽得太响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一个商人,把他们这些世代勋贵的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李万财站在大殿中央,感受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各种目光——有敬佩,有感激(户部官员),但更多的是勋贵那怨毒如蛇蝎的眼神,以及清流士大夫那掩饰不住的鄙夷。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被皇帝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勋贵的眼中钉,肉中刺!这“忠义大夫”的荣衔和麒麟补服,是用二十万两真金白银和未来无穷的麻烦换来的!
“诸位勋贵!”朱小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最后的通牒,“李爱卿已为尔等做出表率!捐输助饷,乃报国正途!朕…再给你们三日时间!三日之后,若再无‘表率’之举…骆养性!”
“臣在!”骆养性如同索命无常般出列。
“给朕…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好好帮这些‘入不敷出’的勋贵们…‘理理财’!”
金殿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骆养性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在几个勋贵代表身上来回扫视。那几个勋贵代表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稳。
李万财捐输二十万两的壮举(或者说被逼之举),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彻底搅浑了京城这潭深水!勋贵们最后的遮羞布被皇帝粗暴地扯下,逼到了悬崖边缘!是忍痛割肉,捐输保平安?还是负隅顽抗,等着锦衣卫上门“理财”?
而李万财和他所代表的商人阶层,被皇帝强行推上舞台中央,承受着勋贵阶层的滔天恨意和清流士大夫根深蒂固的轻蔑,他们又将如何自处?这“商贾救国”的奇招,是打开困局的钥匙,还是点燃更大阶级冲突的导火索?
朱小明坐在龙椅上,看着殿下众生相,心中并无多少快意。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只是用更大的矛盾暂时掩盖了眼前的危机。辽东的巨兽正在磨牙吮血,陕西的烽火仍未熄灭,而朝堂内部的裂痕,却因他这一剂猛药,变得更加深刻和危险。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