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财捐输二十万两、被御赐“忠义大夫”麒麟补服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人都在议论这位“一步登天”的义商。
对升斗小民来说,这是茶余饭后的奇谈,带着一丝对巨额财富的咋舌和对“麒麟补服”这等殊荣的敬畏。
“啧啧,二十万两!堆起来怕不得一座银山?李半城…这下真成‘李半国’了!”
“麒麟补服啊!听说只有公侯才能穿!他一个商人…祖坟冒青烟了!”
“那是人家舍得!为国分忧!哪像那些国公爷,铁公鸡一毛不拔!”
然而,在真正的权力圈子和商场暗流中,引发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震动。
勋贵圈:
英国公府内,刚刚“病愈”能下床的张维贤,听到管家详细禀报了朝堂上李万财捐银受赏、皇帝当众羞辱勋贵的经过后,气得将手中的官窑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竖子!商贾贱类!安敢如此辱我勋贵门庭!!” 他老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还有陛下…竟如此折辱我等!为了几个臭钱,竟将我等百年勋贵的脸面,踩在一个商贾脚下!可恨!可恨至极!”
其他勋贵府邸,也弥漫着同样的怨毒和恐慌。皇帝那句“登门拜访理财”的威胁,如同悬颈之剑。锦衣卫的探子虽未直接闯入府邸,但府外那些形迹可疑的身影,府内管事、账房被“请去喝茶”后魂不守舍的样子,都让他们如坐针毡。巨大的压力下,一些根基较浅、屁股不干净的勋贵,已经开始偷偷变卖部分产业,筹措现银,准备“破财免灾”了。
清流士林:
反应则更为复杂和激烈。一部分开明或务实的官员,如周遇吉等,对李万财的义举表示认可,认为这是国难当头、不拘一格用人才(财)的务实之举。
但更多的清流,尤其是那些秉持“士农工商”严格等级观念的顽固派,则感到强烈的屈辱和愤怒!
“荒谬!荒谬绝伦!” 翰林院一位老学士在家中书房痛心疾首,对着几个门生弟子疾呼,“商人重利轻义,自古皆然!陛下竟赐其麒麟补服,位比公侯?!此乃颠倒伦常,败坏纲纪!长此以往,商贾气焰嚣张,与士大夫争锋,国将不国矣!”
“哼!什么急公好义?不过是谄媚君上,投机钻营罢了!二十万两?谁知道是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说不定就是盘剥小民、走私贩禁得来的不义之财!” 都察院一位御史在家中愤愤不平,已经开始琢磨着上本弹劾李万财“市恩沽誉”、“僭越礼制”了。商人的地位提升,直接挑战了他们赖以生存的优越感和话语权。
商场暗流:
李万财的日子,更不好过。表面的风光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刺骨的寒意。
他穿着那身御赐的麒麟补服(只敢在家里穿),看着账房送来的损失报告,愁眉不展。短短几日,李家在京城和直隶的几家绸缎庄、粮店,接连遭遇“意外”。不是库房“不慎”失火(烧毁了一批上好苏绣),就是运货的车队“意外”翻入山沟(损失数千石粮食),更有甚者,几家长期合作的大主顾,突然以各种理由终止了合约。
更让他心惊的是,京城几个实力雄厚、背景复杂(往往与勋贵或某些官员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大商行,如“通源号”、“盛隆昌”等,其掌柜或东家,纷纷“恰巧”路过李府,或“偶遇”李万财。言语间看似客气恭维,实则绵里藏针:
“李员外(现在得叫李大夫了)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麒麟加身,我等望尘莫及啊!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员外还得小心经营才是…”
“是啊是啊,这京城的水,深着呢。有些钱,拿着烫手;有些名,背着…累啊!”
“听说员外家最近不太顺?要不要…兄弟几个帮忙疏通疏通?只是这‘疏通’的花费…恐怕比那二十万两也少不了多少啊!哈哈!” 笑声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和敲诈。
李万财知道,这是勋贵势力(或许还夹杂着嫉妒的清流)利用他们在商场盘根错节的影响力,对他进行的无声围剿和报复!断他财路,逼他屈服,甚至…想把他彻底搞垮!这“忠义大夫”的帽子,不仅没带来保护,反而成了招灾惹祸的靶子!
“老爷!不好了!老爷!” 一个管事连滚爬爬地冲进书房,脸色惨白,“刚…刚从山西回来的商队…在居庸关外…被…被劫了!”
“什么?!”李万财霍然起身,眼前一黑,“哪支商队?!损失如何?!”
“是…是运药材和皮货的那支!三十多辆大车!价值…价值近八万两的货啊!” 管事带着哭腔,“押运的镖师死伤惨重,领队的二掌柜…也…也没能回来!据逃回来的伙计说…劫道的…不是普通山贼!行动利落,下手狠辣,像是…像是官兵假扮的!为首的一个…脸上…脸上还有道疤!”
官兵假扮?!疤脸?!
李万财如遭雷击!他猛地想起骆养性在查范永斗时,曾提到过范家有个心腹打手叫“疤脸刘”!范家虽倒,但其在绿林和边军中埋下的暗桩死党,岂是那么容易清除干净的?这…这是范家余孽的报复?还是…有人借刀杀人?!
八万两!这几乎是李家明面上小半年的进项!再加上之前的损失…李万财只觉得心口剧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了下去。他扶着桌子,身体摇摇欲坠。
“老爷!老爷您保重啊!” 管事慌忙上前搀扶。
李万财摆摆手,脸色灰败,眼中充满了愤怒、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皇帝的恩宠是蜜糖,也是砒霜!勋贵的报复如同附骨之疽!商场的倾轧步步紧逼!现在连范家的亡命徒也找上门了!
这“商贾救国”的路…比他想象的,还要凶险百倍!他捐出去二十万两,换来的不是平安富贵,而是四面楚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陕西,商洛山深处,王二起义军的营寨里。
一场关于未来的激烈争论,也在进行。争论的焦点,正是那位被王二奉为座上宾、神秘莫测的“周先生”——崞县前县令周遇吉!
“大哥!不能再听这个姓周的胡言乱语了!” 一个满脸横肉、名叫赵四的头目拍案而起,指着坐在王二下首、神色平静的周遇吉,“什么‘整顿军纪’?什么‘开荒屯田’?什么‘善待百姓’?咱们是造反!是杀官造反!要的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他搞这些条条框框,跟官府有什么区别?!还让兄弟们去种地?呸!老子拿起刀就不是为了种地的!”
“就是!周先生,你那一套,收买人心还行,可咱们现在缺粮缺饷!弟兄们饿着肚子,哪有心思种地?要我说,趁着贺人龙新败,咱们就该再干票大的!打下西安府!抢他娘的!” 另一个头目也附和道。
营帐内群情激愤,大多数头目都倾向于继续劫掠,以战养战。
王二眉头紧锁,看向周遇吉:“周先生…你看这…”
周遇吉放下手中的粗陶碗,目光平静地扫过激愤的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头领,快意恩仇,劫富济贫,自然痛快。然,诸位可曾想过,我等为何能聚起数万之众?非我等勇力过人,实乃朝廷无道,官吏盘剥,百姓活不下去!若我等只知劫掠,与那些贪官污吏何异?今日抢了富户,富户恨我等入骨!明日抢了城池,城中百姓视我等如寇仇!长此以往,我等便是无根之萍,无水之鱼!官军只需坚壁清野,困也能困死我等!”
他站起身,走到营帐中央,指着外面连绵的山峦和隐约可见的开垦痕迹:“开荒屯田,虽苦一时,却能得长久之粮!整顿军纪,不扰百姓,方能得民心!民心所向,才是真正的根基!有了根基,进可图霸业,退可保身家!否则…纵使打下西安府,抢得一时粮草,也不过是流寇而已,终将被官军剿灭,或被新的流寇取代!诸位…是想做流寇?还是…想成一番事业,让子孙后代,不再受这饥寒之苦?!”
周遇吉的话,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头。营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王二看着周遇吉,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这个曾经的县令,在起义军中的威望,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增长…
李万财在京城商场的血雨腥风中挣扎,周遇吉在陕西流寇中推行着看似“离经叛道”的改革。两条看似不相干的线,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大明帝国这艘破船,正在内部崩解的巨大张力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而风暴眼中心的朱小明,刚刚收到两份急报:一份是李万财商队被劫,损失惨重的泣血陈情;另一份,则是陕西巡抚张尔忠“弹劾周遇吉蛊惑流寇、图谋不轨”的八百里加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