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两块巨大的冰坨。朱小明看着御案上并排放着的两份急报，只觉得一股邪火在五脏六腑里乱窜，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左边一份，是李万财泣血陈情的奏疏。字字血泪，控诉商队被劫，损失八万两巨资，伙计死伤，疑为官兵假扮，并隐晦提及“疤脸”特征及勋贵可能的报复。字里行间充满了恐惧、愤怒和对皇帝保护的绝望哀求。
右边一份，是陕西巡抚张尔忠的八百里加急弹劾！措辞激烈，言之凿凿，声称有确凿证据证明前崞县县令周遇吉，不仅未死，更已潜入王二流寇军中，被奉为军师！其蛊惑流寇，整顿军纪，开荒屯田，收买人心，所图非小！更指其与王二密谋，欲趁贺人龙新败、官军士气低落之际，再攻重镇！奏疏最后，张尔忠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请求：立刻下旨，坐实周遇吉“通寇谋逆”之罪！并严令贺人龙，不惜一切代价，剿灭王二所部，擒杀周遇吉！
两份奏疏，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朱小明的心上。
李万财这边，商路被断，损失惨重，疤脸疑云直指范家余孽或勋贵黑手！这是他“商贾救国”路线的重大挫折！勋贵的反扑比他想象的更阴狠、更致命！这不仅是在断李万财的财路，更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警告所有试图效仿李万财的商人——这就是“出头鸟”的下场！
周遇吉那边，更是捅破了天！他不仅活着，还跑到了造反的流寇窝里当起了军师？！整顿军纪？开荒屯田？这哪里是流寇？这分明是在…割据建国！张尔忠的弹劾虽然可能夹杂着推卸责任和铲除异己的心思，但“通寇谋逆”这顶帽子，一旦扣实，就是诛九族的大罪！而且，周遇吉知道太多秘密！信王、范永斗、甚至可能包括辽东某些将领的龌龊！他在流寇军中，是福是祸？他到底想干什么？！是真心想改造流寇？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骆养性！”朱小明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
“臣在！”骆养性如同鬼魅般出现。
“李万财商队被劫案！给朕彻查！”朱小明的声音斩钉截铁，“重点查那个‘疤脸’！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朕顺着这条线，挖！不管是范家的余孽，还是某些勋贵养的狗！给朕揪出来！剁碎了喂狗！”
“另外！”他目光如电，“给朕盯死京城那几个跟勋贵穿一条裤子的‘通源号’、‘盛隆昌’！查他们的账！查他们的货！查他们跟哪些边军、哪些绿林有勾结！朕要让他们知道，动朕的人，是什么下场！”
“是！陛下！”骆养性眼中寒光一闪，领命而去。他嗅到了血腥味，也嗅到了勋贵们垂死挣扎的疯狂。
“王承恩！”朱小明转向另一边，“拟旨给陕西张尔忠和贺人龙！”
“第一，周遇吉之事，尚无铁证，不得妄动！其生死下落，继续查探！在未有朕明旨之前，任何人不得以‘通寇’之名擅杀其家眷（若有）或株连！”
“第二，严令贺人龙！收拢残部，固守要隘！没有朕的旨意，绝不许再贸然出击！给朕守住现有防线！王二流寇若再敢攻城掠地，坚决反击！但…不许再败！再败，提头来见！”
“第三，告诉张尔忠！陕西乱局，他责无旁贷！给朕守好西安府！安抚地方，严防奸细！若再有失，数罪并罚！”
王承恩运笔如飞，额头冒汗。陛下的旨意，明显是压下了张尔忠立刻剿杀周遇吉的请求，甚至隐隐有回护之意（不许擅杀家眷）！这…这风险太大了！周遇吉在贼营，这是铁的事实啊！
“陛下…周遇吉他…”王承恩忍不住想提醒。
“朕知道！”朱小明烦躁地打断他，“他是在玩火！在找死！但…他也许…是那把能解开陕西乱局的钥匙！至少…比贺人龙那把只会砍卷刃的钝刀强！” 他心中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周遇吉在流寇中推行的那些“离经叛道”的做法，虽然危险，但若真能成功…或许真能走出一条不同的路？比单纯的剿灭更有希望？当然，这念头极其冒险，稍有不慎，就是养虎为患！
就在旨意刚刚拟好，尚未发出之时，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次是兵部的加急塘报！
“报——！！！陕西急报！王二流寇内讧！其部将赵四、刘六等，不满周遇吉约束，煽动部分乱兵发动兵变！围攻王二及周遇吉所在中军！双方激战！官军哨探侦知，流寇营地火光冲天，杀声震地！贺总兵请旨，是否趁机出兵剿灭？！”
内讧？！兵变？！
朱小明和王承恩都愣住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周遇吉的改革，果然触动了流寇内部最原始的掠夺本能，引发了剧烈的反弹！
“陛下！天赐良机啊！”王承恩忍不住叫道，“流寇内讧，自相残杀！正是官军一举荡平的大好时机！快下旨给贺人龙，让他出兵吧！”
朱小明却猛地攥紧了拳头，眼神急剧变幻。出兵？趁乱剿灭？这看起来是最稳妥、最符合朝廷利益的选择！一劳永逸解决王二和周遇吉这两个大麻烦！
但…周遇吉呢？那把可能存在的“钥匙”，会不会就此折断在内讧之中？那个知道无数秘密、行为却又充满矛盾的前县令，他到底在图谋什么？他整顿流寇，是真的想走一条新路，还是…在积蓄力量，准备更大的风暴？
一个极其危险、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不！”朱小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赌博的决绝光芒，“传旨贺人龙！按兵不动！给朕…死死盯着流寇营地！给朕弄清楚！这场内讧，到底谁赢了！尤其是…那个周遇吉！是生是死！给朕一个准信！”
王承恩目瞪口呆！按兵不动？！看着流寇内讧？！陛下…这是要干什么？！难道…难道陛下真想保那个周遇吉？！
而千里之外的陕西，商洛山深处。流寇营地已是一片血腥的修罗场。忠于王二、支持周遇吉改革的士兵，与赵四、刘六等煽动起来的、渴望劫掠的乱兵，正展开惨烈的厮杀。火光映照着狰狞的面孔，简陋的武器染满了同袍的鲜血。
王二身中数刀，被亲兵死死护在一处营帐角落，目眦欲裂地看着混乱的战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周遇吉则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身上也挂了彩，但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他身边，是少数几个坚定支持他的头目和士兵。
“先生！赵四他们人多！快顶不住了！咱们撤吧！”一个头目焦急地喊道。
周遇吉看着潮水般涌来的乱兵，又看了看营地外围黑暗中可能潜伏的官军哨探，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不能撤！”他声音低沉而坚定，“一撤，军心彻底崩散！我等皆成丧家之犬！前功尽弃！”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赫然是半枚造型奇特的虎符！这虎符，并非朝廷制式，却隐隐带着边军的气息！
“赵四！刘六！”周遇吉用尽力气，对着乱兵方向怒吼，声音压过喊杀，“看看这是什么？！你们以为背后撺掇你们的是谁？！是那些想把我们当枪使、用完就扔的‘贵人’！他们许诺的荣华富贵，不过是让你们去送死的毒饵！今日你们杀了我，明日官军就会踏着你们的尸体去领赏！你们…都被卖了！”
半枚虎符！边军气息！
这石破天惊的怒吼和那神秘的虎符，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汹涌的乱兵攻势，竟为之一滞！赵四、刘六等叛乱头目脸上，也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周遇吉…他手里到底握着谁的把柄？！他口中的“贵人”…又是谁？！这场突如其来的兵变背后…难道真有更深的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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