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带着皇帝的密旨、尚方宝剑和那份沉重的空白手谕,仅带着十余骑亲随,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马蹄裹布,人衔枚,避开所有官道驿站,专挑荒僻小径,如同幽灵般扑向北直隶腹地。
他深知,时间就是生命!墙子岭、青山口,这两处地图上不起眼的隘口,此刻承载着京畿百万生灵的命运!皇帝的信任,是殊荣,更是泰山压顶的责任!
一路疾驰,风餐露宿。卢象升凭借其兵备道的身份和皇帝的空白手谕(不到万不得已不敢轻易使用,以免引起恐慌或被截获),在北直隶的河间、保定、真定等地,如同刮地皮般开始了疯狂的“募兵”!
他亲自站在府衙门口、市集高台,对着惶惑不安的百姓疾呼:
“建奴要来了!他们要破长城!杀我们的父母!淫我们的妻女!抢光我们的粮食!烧光我们的房子!朝廷的兵在守辽西!守宣大!能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是爷们的!拿起锄头、铁锹、柴刀!跟我走!去堵住墙子岭!去守住青山口!不是为了皇帝!是为了你们身后的爹娘!婆娘!娃儿!”
“朝廷不会亏待你们!有饷!有粮!战死了,家里有抚恤!活下来,就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赤裸裸的生存威胁和朴素的保家情怀。卢象升的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眼神坚定如同磐石。他身后,亲随们高高举起那面临时缝制的、歪歪扭扭写着“保家卫国”的白布旗!
响应者寥寥。恐惧和对官府的天然不信任,让大多数百姓选择退缩。但总有一些血性未泯的汉子,被卢象升的激昂和建奴的凶名所激,咬着牙站了出来。有的是活不下去的佃户,有的是被豪强欺压的苦力,有的是家破人亡的流民…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生锈的柴刀、磨尖的锄头、甚至削尖的木棍。
卢象升来者不拒!他迅速将这些乌合之众编成简单的队伍,任命稍通武艺或有威望者为头目。同时,他亮出尚方宝剑和空白手谕,强行征调沿途州县府库的存粮(哪怕只有一点点)、卫所仓库里尘封的破旧兵器(锈迹斑斑的刀枪、缺弦的弓)、甚至强行“征用”铁匠铺,日夜不停地打造简易的长矛和箭头!
没有训练!没有阵型!卢象升只能利用赶路的时间,在行军中嘶吼着教他们最粗浅的道理:如何结阵自保,如何利用地形,如何…用命去填!
短短十余日!一支由农夫、苦力、流民组成的、装备破烂不堪、士气却异常悲壮的队伍,如同滚雪球般,竟奇迹般地聚集起了近万人!他们衣衫褴褛,队列歪斜,却紧紧跟随着那面“保家卫国”的白布旗,在卢象升的带领下,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险峻的墙子岭、青山口,昼夜兼程!
当他们终于抵达墙子岭下时,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烽火!连绵不绝的烽火,早已在长城沿线冲天而起!喊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如同海啸般从山岭上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
皇太极的大军,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攻势更猛!
墙子岭、青山口一带的边墙,果然如周遇吉密报所言,年久失修,多处坍塌!更致命的是,驻守此地的明军将领和部分军官,早已被皇太极重金收买!当清军铁骑如潮水般涌来时,内鬼打开了关门,放下了吊桥!猝不及防的守军或被屠杀,或一哄而散!
此刻,清军的先锋精锐,正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被突破的缺口疯狂涌入!后续的八旗铁骑和蒙古仆从军,如同黑色的巨浪,正源源不断地涌来!他们目标明确——直扑京畿腹地!
“顶上去!给老子顶上去!”卢象升目眦欲裂,拔出尚方宝剑,发出震天的怒吼,“没有退路!身后就是我们的家!结阵!长矛在前!弓箭手!放箭!放箭!”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这支刚刚放下锄头、拿起简陋武器的民军,在卢象升身先士卒的带领下,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他们用血肉之躯,在清军涌入的缺口外,仓促结成了第一道防线!
噗嗤!噗嗤!
长矛刺穿了清军战马的胸膛,也捅穿了清军骑兵的铠甲!但更多锋利的马刀劈下,将民军连人带矛斩成两段!
嗖!嗖!
稀稀落落的箭矢射向清军,却被精良的铠甲弹开,或被盾牌格挡。清军的强弓硬弩却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齐射,都带走一片民军的生命!
战马嘶鸣着撞入人群,马蹄践踏着倒地的躯体!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这是一场极其不对称的屠杀!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八旗精锐,对上一群临时拼凑、武器简陋的农夫!民军的防线如同纸糊般被一层层撕开!成片成片地倒下!鲜血染红了山坡,尸体堆积如山!
但没有人逃跑!卢象升的白布旗始终屹立在最前方!他挥舞着尚方宝剑,如同战神般左冲右突,身上早已伤痕累累,甲胄破碎,却依旧咆哮着指挥战斗!他的亲随一个接一个倒下!
“大人!顶不住了!撤吧!”一个浑身浴血的民军头目哭喊着。
“撤?!”卢象升一剑劈翻一个冲上来的清军,鲜血溅了他一脸,“往哪撤?!身后就是我们的父老乡亲!今天!老子就死在这里!死也要啃下建奴一块肉!杀——!!!”
他的怒吼点燃了民军最后的血性!残存的士兵发出绝望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用身体、用牙齿、用手中早已卷刃的武器,扑向汹涌的清军铁骑!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墙子岭、青山口外,已成修罗地狱。卢象升的万人“民军”,十不存一!他自己身中数箭,肋下被长枪洞穿,拄着断剑,兀自挺立在尸山血海之中,身边只剩下寥寥数名同样重伤的亲随。那面“保家卫国”的白布旗,早已被鲜血和污泥浸透,却依旧倔强地飘扬在残阳如血的天幕下!
清军的攻势,被这不要命的阻击硬生生迟滞了大半日!为京畿的布防争取了极其宝贵的时间!
一名身披精良白色铠甲的清军将领(正是正白旗旗主多尔衮),在亲兵簇拥下,策马来到阵前。他看着眼前这惨烈的景象,看着那面残破却依旧不倒的白旗,看着旗杆下那个拄着断剑、浑身浴血却依旧昂首挺立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敬佩,有惋惜,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放箭!”多尔衮冷酷地下令。
最后的箭雨落下。
卢象升身中数箭,身体晃了晃,却依旧没有倒下。他望着京城的方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轰然倒下,倒在了他誓死守卫的土地上。那面染血的白布旗,也缓缓飘落,覆盖在他不屈的躯体上。
墙子岭、青山口,最终还是被突破了。清军的铁骑,如同黑色的洪流,涌入了京畿大地。然而,卢象升和他那支仓促拼凑的民军,用血肉之躯书写的悲壮,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仓皇失措的朝廷脸上!也抽在了那些还在为蝇头小利争斗不休的人们脸上!
消息如同丧钟,传回紫禁城。
乾清宫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小明看着那份染血的战报(由卢象升最后一名亲随拼死带回),看着“卢象升力战殉国”、“民军万余尽殁”、“墙子岭、青山口已失”的字眼,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他缓缓闭上眼睛,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卢象升…死了。
他用最惨烈的方式,践行了他的诺言——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但建奴…终究还是进来了。
京畿的大门…洞开了!
朱小明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泪水,只剩下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决绝和一种被逼到极致后、近乎疯狂的清醒!
“王承恩!”
“奴…奴婢在!”王承恩声音带着哭腔。
“传旨!追赠卢象升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谥‘忠烈’!其母、妻诰命加封!其子…荫锦衣卫千户!”
“令顺天府、保定府、河间府…所有失陷州县!坚壁清野!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烧掉!一粒米!一口井!都不许留给建奴!”
“急令袁崇焕!留部分兵力守辽西!亲率关宁铁骑主力!回援京畿!告诉袁崇焕!朕…在京城等着他!等着和建奴…决一死战!”
“还有…”朱小明的目光投向陕西方向,声音低沉而危险,“给陕西张尔忠、贺人龙…再发一道密旨!告诉他们…朕…允许他们…接触王二所部!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肯调转刀口,跟朕一起打建奴!之前一切…既往不咎!朕…许他们招安!”
绝境之中,他只能祭出最后一张牌——驱虎吞狼!利用流寇,对抗建奴!哪怕…是与魔鬼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