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惨案的阴云,被朱小明以一道“申饬、平叛、嘉奖”三连击的明旨,强行驱散。朝廷的邸报和告示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将叛将赵四的罪恶钉死在耻辱柱上,同时肯定了王二、周遇吉“拨乱反正”的“功绩”。百姓的恐慌和愤怒,在朝廷强大的宣传机器和厚恤死难者的承诺下,暂时被安抚、转移。街头的议论,从对“官军”的恐惧,转向了对那“天杀的赵四”的切齿痛恨,以及对王周二将“大义灭亲”的几分复杂感慨。
然而,紫禁城暖阁内的空气,却比之前更加凝重。朱小明坐在龙椅上,面前摊开两份最新的密报,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一份来自骆养性派往高阳的夜不收,字迹急促而肯定:
“…西河屯确遭屠戮,惨状属实!然叛贼赵四首级已枭,悬于高阳城门示众,百姓围观唾骂!胁从凶徒百余人尸首曝于荒野!王二、周遇吉所部主力驻扎城外,约束甚严,正协助地方收敛尸骸、安抚百姓。周遇吉确卧病营中,高烧不退,王二亦面色灰败,军中气氛肃杀沉重,不似作伪…”
这份密报,佐证了周遇吉密信的内容。赵四这颗“替罪羊”的脑袋,是实打实的。王二和周遇吉的请罪姿态,也是真的。这让朱小明心中最后一点关于他们主使的疑虑烟消云散,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沉的忧虑——这支刚刚经历内部流血清洗、主将一病一伤的军队,战力还剩几何?还能否承担起搅乱京畿、牵制皇太极的重任?
而另一份密报,则来自骆养性亲自督阵、死死盯住袁崇焕大营的夜不收精锐!上面的内容,让朱小明遍体生寒,一股冰冷的杀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升起:
“…袁督师大营,异动频仍!自昨夜起,营中灯火通明,彻夜不息,人喊马嘶!大量粮秣辎重被分装打包!斥候侦骑放出范围陡然扩大至三十里,戒备提升至最高!更见有数股精骑,每队约数百人,趁夜色掩护,自营盘不同方向悄然潜出,其行进轨迹…非是奔往京师方向!而是…呈扇形散开,目标指向蓟州、三河、香河等京畿外围要津!观其动向…非为增援,反似…抢占要地,控扼通路!其心…叵测!”
抢占要地!控扼通路!
非为增援!反似…叵测!
这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朱小明的脑海!袁崇焕!他果然在观望!他不仅按兵不动,甚至…甚至开始布局,抢占京畿外围的战略要点!他想干什么?想等自己和皇太极拼个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翁之利?想封锁京师外围,形成事实上的割据?还是…更可怕的图谋?!
“啪!”朱小明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他眼中血丝密布,额头青筋暴跳,一股被彻底背叛和玩弄的暴怒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刚刚还在为高阳的“替罪羊”而庆幸,转眼间,更大的毒蛇已经亮出了獠牙!
“骆养性!”朱小明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刺骨的杀意,“袁崇焕…他好大的胆子!他这是要…反?!”
阴影中,骆养性的身影无声浮现,他的脸色也异常凝重:“陛下息怒!袁督师…尚未打出反旗。然其抢占要隘,控扼通路,隔绝内外,已是…形同叛逆!其心昭然若揭!臣请旨,是否…启用‘密匣’?”
“密匣”二字一出,暖阁内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那是朱小明在发出给王二、周遇吉那道密旨时,同时交给骆养性的另一道绝密指令——一个装着空白盖印圣旨和一枚特殊调兵印信的紫檀木匣!一旦启用,意味着骆养性将拥有调动京城附近所有锦衣卫暗桩、乃至部分隐秘力量,对袁崇焕及其核心部将进行…“非常处置”的最高权限!这是最后的底牌,也是最血腥的杀招!
朱小明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剧烈的喘息着。启用“密匣”?意味着与袁崇焕彻底撕破脸,在皇太极大军压境、王二军元气未复的此刻,再树一强敌!后果不堪设想!可不启用?难道坐视袁崇焕完成布局,将京师彻底变成瓮中之鳖?!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抉择关头,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名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京营传令兵踉跄着扑了进来,声音嘶哑绝望,带着哭腔:
“陛下!急报!德胜门急报!建奴…建奴动了!皇太极…皇太极亲率大军主力!倾巢而出!铺天盖地!正…正朝着德胜门…杀过来了!!”
轰——!
如同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朱小明和骆养性同时变色!
最坏的情况!还是来了!皇太极,没有给任何喘息的机会!在得知阿巴泰惨败、粮道被断,又或许…也嗅到了明军内部那诡异不安的气息后,他选择了孤注一掷,发动了总攻!目标直指皇帝所在的德胜门!他要毕其功于一役!
“有多少人?!”朱小明霍然起身,厉声喝问,声音都变了调。
“遮…遮天蔽日!数不清!全是白甲巴牙喇(精锐重甲步兵)和蒙古精骑!云梯、盾车…望不到头!还有…还有好多好多红夷大炮!正…正被牲口拖着往城下推!陛下!快…快上城啊!”传令兵几乎是哭喊着说完,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红夷大炮!皇太极竟然把缴获的重炮都拉来了!
朱小明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德胜门…他就在德胜门!他成了皇太极最显眼的靶子!而此刻,袁崇焕在抢占外围要隘,王二军远在保定整伤待命!京师守军…只有那五万士气刚刚提振、却装备老旧、缺乏重炮对抗力量的“弱旅”!
“快!备甲!上城!”朱小明再无暇他顾,对着王承恩和骆养性嘶吼,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什么袁崇焕!什么密匣!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暂时抛到了脑后!活下去!守住城!是此刻唯一的目标!
他一把推开欲为他披甲的内侍,胡乱抓起案上那顶象征皇帝亲征的、沉重的六瓣明盔扣在头上,甚至顾不上系好带子,便大步冲向殿外!寒风夹杂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沉闷如雷的号角和战鼓声扑面而来!
“骆养性!”朱小明在奔出暖阁的瞬间,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光,死死盯住骆养性,“‘密匣’…暂缓!但给朕盯死袁崇焕!若…若朕战死城头…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留下这句冰冷彻骨、充满血腥暗示的命令,头也不回地冲向风雪弥漫的德胜门方向。
骆养性浑身一震,看着皇帝那在寒风中略显单薄却异常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份关于袁崇焕抢占要隘的密报,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鸷锐利。他对着阴影处打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手势,随即身影一晃,也消失在通往宫外的小径。
德胜门城楼上,狂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朱小明扶着冰冷的城垛,极目远眺。
视野的尽头,天地相接之处,一条黑色的、蠕动着的、无边无际的恐怖浪潮,正缓缓地、却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向着北京城,向着德胜门,汹涌而来!八旗各色的龙旗、蒙古各部的苏鲁锭,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无数闪亮的盔甲和刀矛,反射着铅灰色天穹下惨白的光!沉闷如滚雷般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已经隐隐传来,震得脚下的城墙都在微微颤抖!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黑色浪潮的前方,数十门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在无数牲口的拖拽和包衣阿哈(奴仆)的推动下,正一寸寸地、坚定地指向德胜门雄伟却脆弱的城楼!
城头上,刚刚因真定大捷而提振起来的士气,在这毁天灭地的军势面前,如同阳光下的薄雪,瞬间消融!士兵们脸色煞白,握着兵器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朱小明站在猎猎的明黄龙旗下,头盔下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嘴唇紧抿,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将士们那几乎要崩溃的恐惧。
皇太极!来了!
带着他横扫辽东、踏破长城的无敌雄师!
带着碾碎一切的决心!
没有侥幸!没有退路!只有…血战!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象征天子权威、却从未饮血的装饰佩剑,高高举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城上城下所有惊恐的目光,发出了一声撕裂寒风的咆哮,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
“将士们!朕!与你们同在!大明江山!在此一城!身后!就是你们的父母妻儿!今日!唯有死战!方有生路!杀奴——!!!”
“杀奴——!!!”
“杀——!!!”
皇帝亲临城头,那决绝的怒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守军最后一丝血性!恐惧被更原始的求生欲和保卫家园的怒火取代!无数的刀枪举起,无数的怒吼汇聚成一股悲壮的声浪,迎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色死亡浪潮,发出了最后的挑战!
风雪呜咽,战鼓如雷。德胜门下,决定大明国运、决定朱小明生死的一场血战,在皇太极那冰冷无情的目光注视下,轰然拉开了最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