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喊杀声和撤退的号角渐渐远去,只留下德胜门外一片狼藉的修罗场。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试图掩盖满地冻僵的尸骸、破碎的兵刃、倒毙的战马,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巨大的城墙缺口如同狰狞的伤疤,无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惨烈。
城楼上,劫后余生的欢呼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死寂和茫然。士兵们瘫坐在冰冷的城砖上,包扎着伤口,眼神空洞地望着城下那片被死亡浸透的土地。朱小明扶着冰凉的城垛,指尖传来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极目远眺,视线追逐着溃退清军卷起的烟尘,最终落在战场核心那片刚刚结束最血腥搏杀的区域。
那里,气氛同样诡异。
一面巨大的、威严的“袁”字帅旗,在数百名盔甲鲜明、阵列森严的关宁铁骑簇拥下,矗立在战场中央,如同定海神针。袁崇焕端坐于高大战马之上,身披玄色山文甲,面色沉静如水,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不起丝毫波澜。他手中马鞭随意地搭在鞍鞯上,目光平静地扫视着战场,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姗姗来迟的巡视者。
而在距离袁崇焕帅旗约百步之外,另一支队伍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破烂的“王”字旗歪斜地插在冻土上,旗面被血污和硝烟染得看不清底色。王二拄着他那柄巨大的鬼头刀,刀尖深深插入冻硬的地面,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身上的棉甲几乎成了碎布条,露出里面被鲜血浸透的内衬和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脸上糊满了血污和泥泞,只剩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燃烧着桀骜不驯的凶光,死死地、毫不避讳地瞪着百步之外的袁崇焕!
他身后,是残存的数千忠义军士兵。他们同样伤痕累累,疲惫不堪,许多人相互搀扶着才能站立。装备五花八门,破旧的号衣、抢来的清军棉甲、甚至裹着厚厚的棉被。他们沉默着,但那沉默中却蕴藏着一种野性的躁动和对不远处那支光鲜亮丽“官军”的警惕与敌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一种无形的、剑拔弩张的张力。
两支刚刚“并肩作战”的队伍,此刻却如同冰与火,泾渭分明地隔着一片遍布尸骸的空地对峙着。一方是秩序森严的钢铁长城,一方是伤痕累累的凶悍狼群。没有任何交流,只有寒风的呜咽和战马偶尔不安的响鼻。
朱小明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最担心的一幕,还是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袁崇焕的“救驾”,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冰冷的距离感。而王二和他的忠义军,则用最直接的姿态,表达着对这位“友军”的不信任和骨子里的敌视。这脆弱的平衡,一触即碎!
“陛下…” 王承恩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城楼上的沉寂,“袁督师…还有王将军…都在下面…是否…宣他们上城觐见?或者…传旨抚慰?”
朱小明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都可能成为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传旨。”朱小明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命兵部尚书,即刻组织人手,救治伤员,收敛阵亡将士遗骸!清理战场!加固城防!”
“命户部尚书,开仓放粮!熬煮热粥姜汤!犒赏所有守城将士!阵亡者,双倍抚恤!”
“命顺天府尹,安抚城内百姓!严防奸细作乱!”
一连串的命令,迅速而具体,将战后最紧迫的民政和军务安排下去。城楼上的官员和内侍立刻忙碌起来,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
处理完这些,朱小明的目光才再次投向城下那片无声对峙的区域。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城楼:
“骆养性。”
“臣在。”阴影中,骆养性无声出现。
“你亲自去。”朱小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传朕口谕给袁崇焕、王二、周遇吉三人。”
“其一,建奴虽退,然贼心不死!京师安危,系于三位卿家一身!望三位以大局为重,同心戮力,拱卫京畿!勿使皇太极有可乘之机!”
“其二,着袁崇焕总督各路勤王兵马,统筹防务!王二、周遇吉所部忠义军,暂归袁督师节制!务必精诚合作,共御外侮!”
“其三,将士血战,劳苦功高!着兵部、户部,即刻拨付粮饷、药材、御寒衣物!优先供给袁督师关宁军及王周二将军忠义军!不得有误!”
“其四,”朱小明的语气微微一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着三人…即刻随你入宫!朕…在乾清宫暖阁,等着他们!”
最后一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进城!入宫!在他朱小明的眼皮底下!他要亲自掌控这场战后更加凶险的博弈!
骆养性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领命:“臣遵旨!”
看着骆养性矫健的身影迅速下了城楼,翻身上马,带着一小队锦衣卫缇骑,如同一支黑色的箭矢,射向战场中央那片无声对峙的区域,朱小明的心弦依旧紧绷。
将王二交给袁崇焕“节制”?这无异于将一头伤痕累累却依旧凶性十足的野狼,关进另一头猛虎的笼子!是福是祸?他不敢深想。但他必须这么做!只有将这两股强大的、难以掌控的力量都放在明处,放在袁崇焕这个“总督”的名义下相互制衡,他才能争取到喘息和布局的时间!
城下。
骆养性的到来,打破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勒马停在两支队伍中间的空地上,对着袁崇焕和王二的方向,清晰而洪亮地传达了皇帝的口谕。
袁崇焕端坐马上,静静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对着骆养性所在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优雅而矜持,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甚至连目光都未曾偏移,依旧平静地扫视着远方清军溃退的方向。
而王二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当听到“暂归袁督师节制”几个字时,他布满血污的眉头猛地拧成了疙瘩,拄着鬼头刀的手瞬间攥紧,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屈辱感直冲脑门!他王二,提着脑袋在刀山血海里冲杀,最后却要被这个躲在后面捡便宜的“袁督师”管着?!他猛地抬头,那双凶戾的眼睛死死盯向袁崇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
“王将军!”一个沙哑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及时响起。
只见一副担架被几名忠义军士兵小心翼翼地抬了过来。担架上,周遇吉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胸前的绷带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大片。他显然刚从昏迷中被唤醒,气息微弱,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他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按在王二那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臂上。
“陛下…旨意…深意…咳咳…” 周遇吉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暴怒的王二稍稍冷静下来。他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越过骆养性,投向远处德胜门城楼上那抹模糊的明黄色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和…深深的疲惫。他对着王二,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王二胸膛剧烈起伏,狠狠喘了几口粗气,眼中的凶光在周遇吉无声的注视下,终于一点点压了下去。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瞪了袁崇焕的背影一眼,对着骆养性所在的方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粗嘎的声音:“俺…知道了!”
骆养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对着袁崇焕和王二的方向拱了拱手:“袁督师,王将军,周监军,请随下官入宫觐见。” 说完,调转马头,率先向城门方向行去。
袁崇焕轻轻一夹马腹,他那匹神骏的战马迈着优雅而沉稳的步伐,跟了上去。他身后的关宁铁骑阵列无声地分开,让出通道,动作整齐划一,透着森严的军纪。
王二则是一把将鬼头刀扛在肩上,对着身后残存的忠义军弟兄吼了一嗓子:“弟兄们!原地休整!等老子回来!” 然后才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步伐沉重而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蛮横。几名亲兵抬着周遇吉的担架,紧随其后。
两支队伍,一支衣甲鲜明,沉默如铁流;一支伤痕累累,躁动如野火。在骆养性这支黑色缇骑的“引领”下,一前一后,穿过那巨大的城墙缺口,走进了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北京城。
德胜门城楼上,朱小明看着那三股泾渭分明的力量汇入城门洞的阴影,消失不见。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乾清宫暖阁那看似温暖的炭火旁,即将上演的,才是决定未来走向的、没有硝烟的生死局。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城楼。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薄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