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炭火熊熊，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无形硝烟。厚重的门帘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和喧嚣，只余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静默。
朱小明端坐在御案之后，明黄色的龙袍在暖阁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边缘。王承恩垂手侍立在他侧后方，眼观鼻，鼻观心。
御案下方，三张锦凳上，坐着这场风暴的核心人物。
袁崇焕坐在最靠近御案的位置，身姿挺拔如松。他早已卸下戎装，换上了一身深青色、绣着云雁补子的正二品文官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癯冷峻。他眼帘微垂，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双手上，姿态恭谨而沉静，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暖阁的暖意似乎无法渗透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寒意。
王二则坐在离袁崇焕最远的角落。他身上的血污和硝烟味似乎被宫里的熏香掩盖了些许，但那身临时找来的、明显不太合身的低级武官袍服，裹在他魁梧虬结的筋肉上，显得格外别扭。他坐姿粗犷，一条腿甚至有些无礼地斜伸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毫不掩饰地、带着浓重的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敌意，时不时扫向袁崇焕的后背，如同盯着猎物的猛虎。每一次呼吸都显得粗重，仿佛在极力压抑着胸中翻腾的戾气。
周遇吉躺在两张锦凳拼成的临时“床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依旧灰败，但精神似乎比战场上好了些许。一名御医正小心翼翼地为他重新处理胸前崩裂的伤口，浓重的药味在暖阁中弥漫开来。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又似乎在凝神听着暖阁内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骆养性如同幽灵般侍立在暖阁的阴影角落里，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此番京畿血战，赖三位卿家同心戮力，奋勇杀敌，方能击退建奴凶锋，保得社稷无虞。”朱小明打破了沉默，声音温和，带着嘉许，“朕心甚慰。袁卿统筹全局，临危不乱；王卿、周卿奇兵突出，勇冠三军！皆是擎天保驾之功！”
“臣等不敢居功，皆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袁崇焕微微欠身，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王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依旧钉在袁崇焕背上。
周遇吉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开口，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御医连忙示意他不要说话。
朱小明仿佛没看到王二的无礼，继续道：“战后百废待兴，京畿防务更是重中之重。朕已明旨，着袁卿总督各路勤王兵马，统筹防务。王卿、周卿所部忠义军，骁勇善战，朕心甚喜。然兵贵神速，令出一门，为协同抗敌计，忠义军亦暂归袁卿节制调度。粮饷、军械、御寒之物，朕已严令户部、兵部优先供给，绝不亏待有功将士！”
“节制”二字出口，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王二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喷火，死死盯住朱小明的脸！他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握着椅子扶手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一股被羞辱、被出卖的暴怒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他王二提着脑袋在死人堆里杀进杀出，救了皇帝老儿的命，最后还要被塞到这个“袁督师”手底下当孙子？！
袁崇焕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节制”二字，也没感受到身后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凶戾目光。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周遇吉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焦急和忧虑，他想开口，却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堵住，脸色憋得通红。
朱小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扫过王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王卿？可有异议？”
王二的脸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猛地看向躺在那里痛苦咳嗽的周遇吉，又狠狠瞪了一眼袁崇焕那冷漠的后脑勺，最后迎上朱小明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憋屈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想咆哮！他想掀桌子！他想指着皇帝的鼻子骂娘！
但…这里是皇宫！是乾清宫！眼前这个人，是皇帝！他身后，是骆养性那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目光！
“俺…没…异议！”王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四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泞和血痂的靴子，肩膀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
“嗯，王卿深明大义，朕心甚慰。”朱小明满意地点点头，仿佛没看到王二那几乎要杀人的表情。他放下茶盏，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只是，朕听闻…高阳之事，虽系叛将赵四作乱，然忠义军新附，鱼龙混杂，军纪之要，关乎民心士气，关乎朝廷招抚大计之根本！王卿、周卿，还需痛定思痛，严加整饬！万不可再出差池，授人以柄啊！”
这番话，看似关切提醒，实则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捅在了王二和周遇吉最痛的伤口上！高阳惨案！那是他们洗刷不掉的污点！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皇帝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们钉在了“军纪涣散”的耻辱柱上，更是在袁崇焕面前，彻底剥掉了他们刚刚立下大功的光环！将他们牢牢置于“待罪之身”、“需被监管整饬”的位置！
王二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被周遇吉一声更加剧烈的咳嗽打断。周遇吉挣扎着，用尽力气对着王二的方向，再次艰难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恳求和疲惫。
朱小明仿佛没看到王二的反应，目光转向袁崇焕，语气变得郑重而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倚重”：“袁卿！你久镇辽东，治军严明，威震虏胆！这整肃军纪、协调整合各路兵马的重任，朕就托付于你了！忠义军新附，或有桀骜之处，或有积习难改之弊，袁卿当以雷霆手段，辅以怀柔之策，务必使其早日归化，成为我大明真正可用之劲旅！若有不服管教、滋扰地方、甚或…重蹈覆辙者…”朱小明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森然的杀意，“袁卿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朕…给你这个权柄！”
“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惊雷，狠狠劈在暖阁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王二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朱小明，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暴怒！皇帝…这是在明着给袁崇焕递刀子！递一把可以随时砍向他王二和他兄弟们的刀子！
袁崇焕一直低垂的眼帘终于抬了起来。他深邃的目光第一次与朱小明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那目光平静依旧，但深处，却仿佛有冰冷的寒流在涌动。他清晰地看到了皇帝眼中那丝“倚重”背后深藏的算计和…冷酷的驱虎吞狼之意！皇帝在借他的手，去磨平王二这把桀骜的刀！甚至…借刀杀人！
“臣…领旨。”袁崇焕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已然紧握成拳，指节发白。他缓缓起身，对着朱小明深深一揖，“陛下信任，臣…万死不辞。必当殚精竭虑，整肃军纪，整合诸军，以报陛下隆恩。”
“好！有袁卿此言，朕心甚安！”朱小明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向脸色惨白、眼神绝望的王二，以及躺在那里、气息奄奄、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黯淡下去的周遇吉，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王卿、周卿也辛苦了。周卿伤势沉重，朕已命太医院用最好的药材，务必精心诊治。王卿也需好生休整，安抚部众。待养精蓄锐，再与袁卿携手，共御外侮！”
他挥了挥手，带着一丝疲惫：“今日就到这里吧。三位卿家…跪安吧。”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袁崇焕面无表情，再次躬身行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率先走出了暖阁。自始至终，他未再看王二和周遇吉一眼。
王二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呆坐在锦凳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直到两名小太监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周遇吉的担架，他才如梦初醒，猛地站起身。他看着周遇吉担架上那刺目的血迹，又看了看袁崇焕消失在门帘外的背影，最后，他的目光投向了御案之后，那位刚刚给了他“嘉许”，又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皇帝。
朱小明正端起茶盏，垂眸吹着水面漂浮的茶叶，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刚才那场不见血的惊雷，从未发生过。
王二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至极的低吼。他猛地一跺脚，转身，带着一股冲天的戾气，大步追着周遇吉的担架，冲出了暖阁。
暖阁内，只剩下朱小明、王承恩和阴影中的骆养性。
炭火噼啪作响，暖意融融。
朱小明放下茶盏，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驱虎吞狼？还是…引虎相争？
这步棋，落子无悔。袁崇焕接过了那把刀，王二被彻底推到了悬崖边。暖阁的惊雷已经炸响，真正的风暴，即将在军营、在朝堂、在这京畿的每一寸土地上，更加猛烈地席卷开来。他疲惫地叹了口气，这盘以江山为注、以人命为棋的生死局，每一步，都走得如此凶险，如此…令人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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