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发出一声垂死般的呻吟，将殿外那点可怜的天光彻底掐灭。祖庙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混合着灰尘、腐朽的木头和冰冷石头的陈腐气味，沉甸甸地压进我的肺腑。唯有几缕惨淡的光线，挣扎着从高窗的缝隙里挤进来，斜斜地劈开浓稠的黑暗，照亮空气中翻滚的无数尘埃，如同无数卑微生灵在神的目光下徒劳地挣扎。

脚下的砖石冰冷刺骨，缝隙里积满了厚厚的灰烬，每一步落下，都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殿堂里被无限放大，撞击着我的心壁。殿宇深处，巨大而模糊的神像轮廓在幽暗中若隐若现，它们沉默地矗立着，仿佛亘古以来就盘踞于此，居高临下，用空洞的、石质的瞳孔俯瞰着闯入的不速之客。那是凝固的、冰冷的威严，是千年神权无声的烙印，重重压在人族匍匐的脊梁之上。

我的指尖抚过冰冷的墙壁，触感粗粝而沉重。指尖沾染的厚厚灰尘，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这灰尘，是时间积压的叹息，更是人族被神权碾碎后留下的残骸。周天子？姬发？一个可笑的傀儡罢了！他赢得的，不过是一个刻着“天子”烙印的华丽囚笼。人族从此低眉顺眼，神坛之下，再无挺直的脊梁！这灰尘，就是那场屈辱胜利的骨灰！帝辛……那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我的意识深处。朝歌城破时那冲天的火光，将士们不甘的咆哮，还有那双被失败和背叛点燃却至死不肯熄灭的、燃烧着人皇尊严的瞳孔……碎片般的记忆，裹挟着滚烫的愤怒与冲天的恨意，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防，化作滚烫的岩浆，在我周身的血脉里疯狂奔涌、咆哮！

嗡——！

一声低沉、压抑却无比清晰的震颤，猛地从供奉着帝辛牌位的古老祭台深处传来，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巨龙被这沸腾的血脉惊醒，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那声音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撕裂灵魂的穿透力，瞬间刺穿了祖庙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猛地抬头，目光如炬，死死锁向那震颤的源头。祭台中央，一把蒙尘的青铜古剑静静躺在那里。厚重的尘埃和岁月结成的铜绿，如同干涸的血痂和凝固的泪痕，将它昔日的锋芒彻底埋葬，几乎与祭台本身融为一体。然而此刻，它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幅度剧烈地颤抖着！剑身周围的尘埃簌簌落下，仿佛有什么被禁锢了太久太久的东西，正拼命挣扎着要撕开这层屈辱的裹尸布，破土而出！

那嗡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不再仅仅是震颤，更像是一颗被强行压抑了千年的心脏，在绝望中重新搏动，发出沉闷而愤怒的撞击声！咚咚！咚咚！每一声都沉重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更猛烈地撞击在我的心头，与我血脉深处那来自帝辛的、不屈的咆哮产生了绝望而狂热的共鸣！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牵引着我。我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沉重地踏过冰冷的地砖，一步步迈向那祭台中央颤抖的剑。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冷剑柄的刹那——

轰！

仿佛一道积蓄了万载的雷霆在灵魂深处炸开！

眼前不再是昏暗的祖庙。烈焰！无边无际的烈焰吞噬了整个天空，将朝歌染成一片炼狱的血红！耳畔是震耳欲聋的厮杀声、金属的碰撞声、建筑的崩塌声，交织成一首绝望的挽歌。无数张模糊而扭曲的面孔在火光中闪现，带着刻骨的仇恨与不甘。最后，视野猛地定格——一张沾满血污、却依旧威严不屈的脸庞，瞳孔中燃烧着足以焚毁天地的怒火，死死地瞪视着苍穹！那目光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直直刺入我的灵魂深处！

“帝辛！”一个名字，裹挟着灵魂撕裂般的剧痛，从我喉管深处迸发出来，嘶哑得如同困兽濒死的嚎叫。冰冷的剑柄在我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剧烈地跳动、灼烫，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暴戾意志，顺着我的手臂狂暴地涌入，与我血脉中那份被压抑千年的屈辱和愤怒彻底融为一体！

“天命昭昭，不可违逆。”

一个苍老、淡漠，如同亘古寒冰摩擦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身后响起。那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俯瞰尘埃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漠然。

我猛地转身，握剑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青铜剑在我手中发出一阵更急促、更愤怒的嗡鸣。

祭台后方，那片最为浓稠的黑暗缓缓扭曲、涌动，仿佛煮沸的墨汁。光芒，一种非人间所有的、清冷得不带一丝暖意的神性光辉，从那扭曲的中心渗透出来。光影交织，渐渐勾勒出一个近乎透明的人形轮廓。宽袍大袖，须发飘然，面容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圣光之下，唯有那双眼睛，深邃、漠然，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渺小而愤怒的身影。

姜子牙！阐教在人间的代行者，神权压在人族头顶最沉重的那块基石！他那由纯粹神念构成的虚影悬浮在幽暗之中，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仿佛他就是这天命规则的化身。

“人族承天恩泽，方得喘息繁衍。”那非人的声音继续流淌，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砸在祖庙的空气里，激起无形的涟漪，“妄图逆天而行，只会自取灭亡，徒增浩劫。赢彻，汝身负人皇余脉，更当明此理，安守本分，维系天道伦常，方是正道。”

“正道？”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喉咙里堵满了滚烫的砂砾。那两个字在舌尖滚过，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刻骨的嘲讽。我缓缓抬起左手，指尖冰冷如铁，抚过青铜剑那布满铜绿与尘埃的剑锋。指尖划过一处凸起的、早已干涸板结的暗红色印迹，触感粗糙而坚硬。那是帝辛的血！是朝歌城破时，最后一位人皇不愿跪向神坛而喷溅出的不屈！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却像点燃了引信，瞬间引爆了我体内奔涌的岩浆。

我的目光，透过祖庙昏暗的光线，死死钉在那张笼罩在圣光中的、漠然的脸孔上。嘴角一点点咧开，扯出一个冰冷到极点、也疯狂到极点的弧度。

“姜子牙——”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怒和足以焚毁神坛的恨意，化作最狂暴的雷霆，在这禁锢了人族千年屈辱的殿堂里炸响！

“你再吼——！”

吼声未落，积蓄了千年愤恨的力量已如决堤洪流，轰然爆发！握剑的手臂肌肉虬结贲张，体内奔涌的人皇之血在这一刻燃烧到极致！那柄沉寂千年、渴饮过帝辛热血的青铜古剑，仿佛挣脱了所有尘封的枷锁，发出一声穿金裂石、饱含血泪与怒火的尖啸！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暗金色剑光，裹挟着帝辛不屈的咆哮和我血脉中沸腾的怒火，如同撕裂夜幕的陨星，悍然离鞘！

剑光所指，正是那悬浮于幽暗之中、漠然宣判着人族“天命”的神念化身！

剑光撕裂空气的尖啸，是帝辛不屈咆哮的延续，是我血脉中千年愤恨的呐喊！那道凝聚了所有人族被践踏尊严的暗金锋芒，带着斩断因果、劈开宿命的决绝，悍然撞向姜子牙神念虚影那漠然的头颅！

就在剑锋即将触及那团清冷神光的瞬间——

“嗡——！”

一声远比青铜剑鸣更加宏大、更加沉重、仿佛来自大地脏腑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骤然响起！这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震荡在骨髓深处，带着一种古老、蛮荒、沉睡太久被强行惊醒的暴怒！

整个祖庙，这座由冰冷巨石堆砌、承受了千年香火也禁锢了千年屈辱的庞然巨物，猛地一颤！如同一个沉眠的巨人被狠狠刺了一刀，骤然痉挛！

脚下，那些被无数代人族脚步磨平、积满灰尘的冰冷地砖，像是突然拥有了生命般剧烈起伏！巨大的石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彼此挤压、碰撞，沉闷的“咔嚓”声不绝于耳，一条条狰狞的黑色裂缝如同苏醒的巨蟒，以我立足之处为中心，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蔓延、炸裂！头顶，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厚重灰尘和细碎瓦砾，如同黑色的瀑布般轰然倾泻而下！

祭台猛烈摇晃，供奉其上、象征着神权秩序的牌位噼啪作响，几个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狂暴震荡，直接从高处翻滚跌落，摔在布满新裂痕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周围那些模糊而巨大的神像，在剧烈震颤的幽暗光影中疯狂摇曳，它们石质的面孔在明灭的光线下扭曲变形，仿佛从亘古的漠然中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惧！

剑光，那道凝聚了我全部意志与愤怒的暗金锋芒，毫无迟滞地刺入了姜子牙神念虚影的眉心！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轻微却令人牙酸的、仿佛滚烫烙铁灼烧冰水的轻响！

姜子虚那由纯粹神念构成的、笼罩在清冷圣光中的虚影，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中倒影，瞬间剧烈地扭曲、荡漾！那张永远古井无波、漠视众生的脸孔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与……惊愕？构成他虚影的光线变得极度不稳定，明灭闪烁，仿佛随时会彻底崩解。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漠然眼眸，此刻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我，瞳孔深处倒映着青铜剑上那一点刺目的暗红——帝辛的血！

“人皇……血脉……”他那非人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波动，如同平静冰面下的湍急暗流，充满了震惊与一种被亵渎的狂怒，“竟能……伤及神念？！”

那声音里的惊怒还未消散，祖庙深处，更远的地方，仿佛在厚重山体的核心，又传来一声更加沉闷、更加悠长、如同洪荒巨兽心脏搏动般的“咚——！”声！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之力，竟与我手中仍在愤怒嗡鸣的青铜古剑产生了呼应！

剑身之上，那干涸千年的暗红血痕，在剧烈的震颤中，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激活，骤然亮起一抹妖异而炽热的微光！一股更为古老、更为霸道、如同沉睡火山即将喷发的恐怖气息，顺着剑柄，狂暴地冲入我的手臂，瞬间席卷全身！

我持剑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绷紧，肌肉贲张，骨骼发出细微的爆响。这股力量太过蛮横，太过沉重，仿佛要将我的躯体撑裂！但我心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毁灭的狂喜！这股力量……它认可我！它在回应我！

祖庙的震颤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巨大的石柱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穹顶簌簌落下更大的石块。脚下，那深邃如巨口的裂缝深处，隐隐传来岩石崩裂、结构位移的恐怖轰鸣。整个空间都在剧烈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

烟尘弥漫，碎石如雨。在这末日般的景象中心，我死死盯着前方那因剧痛和惊怒而扭曲闪烁的神念虚影。他周身的神光剧烈地明灭着，构成身躯的光线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那张曾经漠然俯视众生的脸孔，此刻布满了裂痕般的能量纹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和被彻底冒犯的狂怒。他张开口，似乎想再次发出那高高在上的斥责或神谕。

但这一次，回应他的只有我手中那柄愈发明亮、愈发狂暴的青铜古剑，以及我胸腔里那颗因共鸣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脏！

力量！这来自祖庙地底深处、来自帝辛血痕、来自我自身血脉的共鸣之力，正源源不断地奔涌！它沉重得让我手臂颤抖，蛮横得几乎要撕裂我的筋骨，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毁灭的掌控感。剑身上的暗红血光，如同活物般流转，每一次脉动都与我血脉中的咆哮完美契合。

脚下大地的呻吟，头顶穹顶的哀鸣，周围神像的震颤，以及前方那神念化身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光影……这一切混乱、崩塌与愤怒的交响，都成了我手中剑势攀升的鼓点！

我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死死锁住姜子牙虚影那双因剧痛而收缩、因惊愕而失神的眼眸。嘴角那抹冰冷疯狂的笑意，在烟尘与震荡中愈发清晰。

没有言语。

唯有剑鸣！唯有战栗的大地！唯有那被强行唤醒的、来自洪荒的共鸣！

剑锋之上，积蓄的暗金光芒与炽热血芒彻底交融，化作一道更加凝练、更加霸道、仿佛能斩断一切规则枷锁的毁灭洪流！手臂筋肉如龙虬结，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愤怒、所有被压制千年的屈辱，都灌注于这即将挥出的一剑！

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