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柳絮,扑在周予墨和溯棠脸上。两人背着简单行囊,踏上寻云栖岭的路。
官道旁,野花不管不顾地肆意绽着,粉白、明黄的花瓣被风搡得乱晃。周予墨却总低头摩挲怀里信纸,指腹反复碾过褶皱,像要从那些发脆的纹路里,抠出勾人探寻的谜。
没走多远,暮色就跟泼墨似的,把天地染得昏昏暗暗。远处山峦在月光下凝成灰影,横亘在视野尽头,像极了信里提到的雪山轮廓,朦胧又透着股子让人发怵的神秘。
溯棠裹紧杏色披帛,瑟缩着往周予墨身边凑了凑,嘟囔:“这夜路黑得瘆人,也不知前头藏啥,指不定有豺狼虎豹……”
周予墨望着山影,“阿溯,那山……”尾音发颤,似被神秘力量拽着,又怕答案戳破眼前这层虚妄的纱,把藏在背后的真相,摔得太疼。
好不容易找着块背风处歇脚,急雨就噼里啪啦砸下来。两人连跑带躲,冲进座破庙。雨滴砸在长满青苔的砖地上,溅起细碎水花,惊得檐下宿鸟扑棱棱飞远。
溯棠手忙脚乱擦着湿裙摆,抱怨道:“好端端的,这雨说下就下,我这裙子……”话没说完,瞥到周予墨正盯着庙墙发呆。
墙上壁画斑驳,勉强辨出有人立在雪山之巅,衣袂被风雪卷得猎猎作响。
他胸口猛地发闷,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碎片,在这潮湿阴气里,跟活过来似的,又闪了几下——雪山的风、冰冷的触感,还有个模糊身影,好像要从画里走出来。
溯棠撞撞他肩,没好气道:“发什么呆,被雨淋傻啦?再愣着,当心夜里发烧!”周予墨猛地回神,从行囊里摸出支鎏金流苏簪,递过去,“路上别老折腾你那些裙子,先顾好自己。”
溯棠接过簪子,凶巴巴回:“谁要你操心,我就怕路上没好看行头,叫风景都衬得没滋味!”
雨歇透,天蒙蒙亮时,两人接着赶路。晨光里,小镇集市闹哄哄的,叫卖声、笑闹声混在一块。周予墨瞥见街角卖糖画的,老师傅舀起琥珀色糖稀,手腕行云流水一转,石板上淌出奇异纹路。
他猛地踉跄半步,脑海轰地闪过幼时画面:有人举着糖画冲他笑,雪粒子簌簌落肩头,衣袂裹挟的松木香,挠得人心痒痒。
溯棠眼疾手快拽住他袖子,没好气骂:“又犯傻!想糖人想疯啦?再这么魂不守舍,我把你丢在这集市当活招牌!”
周予墨攥紧信纸,指节都泛白,心跳跟擂鼓似的。那些和雪山有关的破碎记忆,竟缠上糖画甜香,丝丝缕缕往脑子里钻。他知道,越靠近答案,心越慌,可脚像被雪山吸住,再难停下……
日头渐渐爬高,两人穿过集市,往山径走。道旁树木投下的阴影,在地上晃成破碎的网。周予墨走着走着,腰间旧疤突然发痒,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挠那些藏着秘密的纹路。
溯棠察觉他异样,偏头问:“你腰又疼啦?要不歇会儿?”
周予墨摇摇头,“没事,老毛病,忍忍就过。”
话落,脑海里又蹦出些片段:雪山巅,猎猎残旗,染血的布片往怀里钻……他猛地按住额头,呼吸都乱了。
溯棠急得凑上来,“你到底咋了?别硬撑啊!”周予墨望着远处山峦,哑着嗓子,“阿溯,我好像……好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得去云栖岭找回来。那些信里的话,那些梦里的影,像在撕我的心……”
溯棠看着他发白的脸,攥紧他手腕,“行,咱找!不管是丢的东西,还是你的魂,我都给你找回来!”
山风掠过,吹得两人衣袂翻飞,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当云栖岭终于出现在眼前时,周予墨猛地拽住了溯棠的衣袖。巍峨的雪山如盘踞的银龙,而山脚下赫然矗立着一座令人窒息的寨门——三十六级青石台阶通向二十米高的朱漆门楼,整块黄花梨木雕刻的“云栖岭“匾额在夕阳下泛着血色。
“等等...”周予墨突然按住太阳穴,那些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银铃脆响、靛蓝染布、还有谁在唱...“这鼓声...我听过...”
穿过门楼,整个云栖岭如画卷般在云雾中展开。上千座吊脚楼沿着山势螺旋上升,黑瓦屋顶连绵成一片鳞甲;风雨桥上悬挂的牛角铃随风摇晃,穿戴着全套银饰的苗家阿妹唱着古歌走过;远处传来沉闷的鼓声,与蒸腾的糯米蒸汽一起笼罩着鳞次栉比的竹楼。
穿戴着二十斤银饰的苗家阿婆唱着古歌走过,绣满星辰纹的百褶裙扫过石板,裙摆银铃与远处鼓声竟形成奇特的韵律。
“是苗寨...”周予墨忽然挣脱溯棠的手,瞳孔剧烈收缩。
溯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最高处的白石祭坛——三柄青铜刀交叉在坛顶,经幡不是寻常的蓝白五色,而是浸透某种暗红的麻布。
“当——”
寨中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铜锣声。
所有行走的苗人瞬间定格。
背着竹篓的少女保持抬脚姿势,银项圈在半空凝滞;酿酒坊飘出的蒸汽凝固成扭曲的白色树冠;连飞过屋檐的蜡嘴雀都悬停在渐紫的暮色里。
溯棠的匕首已出鞘三寸,周予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转过头,沉默的摇摇头,溯棠便收回了手,谨慎的盯着每一个人。
铜锣的余音仍在山谷间回荡,但那些定格的苗人却突然恢复了动作——仿佛刚才的静止只是周予墨和溯棠的错觉。然而,当两人向前迈步时,整个寨子的气氛却陡然变了。
原本唱着古歌的苗家阿婆猛地收声,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风雨桥上的少女们迅速退到两侧,银饰碰撞出急促的声响,像是某种警告;就连原本飘荡的炊烟都似乎凝滞了一瞬,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敌意。
溯棠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刀上,低声道:“他们不欢迎我们。”
周予墨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仍死死盯着高处那座白石祭坛。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个模糊的声音——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却不是“周予墨”,而是熟悉又陌生的“沈既白”。
“我们得找个地方落脚。”溯棠环顾四周,发现寨子里的吊脚楼门窗紧闭,唯有远处一间挂着褪色蓝布的角楼还亮着灯。
他们刚朝角楼迈出两步,路边一个正在捣药的生苗老妇突然抬头,用生硬的汉话嘶声道:“外族人,莫要再往前了。”她的手指枯瘦如鹰爪,指甲缝里沾着暗红色的药渣,“云栖岭不接外客。”
溯棠皱眉:“我们只是路过,寻个住处,并且寻一个人。”
老妇冷笑一声,忽然从药臼里抓出一把猩红的粉末,猛地朝他们脚前一撒。粉末落地竟如活物般蠕动,形成一道扭曲的界线。
“过此线者,魂归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