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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空窗

午后实录

风把第七片落叶吹进门缝时

我数了数台阶上的光斑

三枚,像你说过的三句诺言

晾在绳上的衬衫晃了晃

模仿你从前敲门的节奏

我伸手去接,只握住半掌风

暮色漫过窗台时

我把茶温了第三遍

壶底的茶叶沉下去

像那些没说出口的

“要不要再来一碗”

月亮爬上对面的屋顶

我终于确定

今天的日历和昨天一样

被撕成两半时

都没掉下你的影子

……………………

风把第七片落叶吹进门缝时,我正坐在玄关的台阶上数光斑。木地板被阳光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三枚最亮的光斑落在脚边,像辞年说过的三句诺言。光粒在木纹里微微颤动,恍惚间竟像是他指尖划过的触感,带着烟草熏过的干燥温度,又藏着刀锋般的锋利。

第一句是在初春的暴雨里。那天的雨下得凶,豆大的雨点砸在心理咨询师办公室的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外面拍门。我刚把桌上的玻璃杯扫到地上,碎玻璃溅起来划破手心,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混着雨水滴在辞年限量版的西装上,晕开一朵丑陋的花。他是突然闯进来的,带着一身被雨浇透的寒气,却在看到我的瞬间把湿透的我塞进怀里。西装料子冰凉,可他胸口的温度却烫得惊人,他说“以后不会再让你淋雨”,声音被雨声砸得七零八落,却精准地钉进我混沌的脑子里。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水味,混着雨水的腥气,突然就没了挣扎的力气。他没皱眉,只是用袖口胡乱擦了擦我的脸,粗粝的布料蹭过皮肤,把我的眼泪和雨水一起抹开。然后他把自己的风衣裹在我身上,带着我在雨里走了三个街区。风衣很长,几乎拖到地上,下摆沾满了泥水,可我裹在里面,像被装进一个与世隔绝的茧,只能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积水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第二句是在盛夏的顶楼。晚风带着城市的燥热,吹得人心里发慌。天台边缘的水管锈迹斑斑,辞年踩在上面抽烟,白色的烟圈从他唇间吐出来,被风一吹就散了。远处的霓虹灯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我正用美工刀在墙壁上刻他的名字,刀尖太锋利,在粗糙的水泥墙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不小心划到指腹时,血珠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从水管上跳下来夺过刀,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下一秒,我的手指就被他含在了嘴里,烟草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漫进喉咙,像某种危险的毒药,让人既想推开又忍不住沉溺。他说“祁年,我们会一直这样”,声音含糊地裹着我的指尖,温热的呼吸扫过指节。我看着他低垂的眼睫,突然想把他从这里推下去,看看他坠落时会不会还保持着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是不是还能这样,用舌尖轻轻舔掉我指腹的血,是不是瞳孔里的霓虹灯还能那样明明灭灭。

第三句是在深秋的病房。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呛得人鼻腔发疼。他刚割完腕被送进来,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白得刺眼。我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不断开,在膝盖上绕成螺旋状的蛇,一圈又一圈,像是要把我们都缠进去。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捏碎骨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说“别离开我”,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恐慌,像个迷路的孩子。苹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病房里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盯着他手臂上新旧交错的疤痕,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像是地图,标注着他一次次和这个世界较劲的痕迹。突然就笑出声来,笑声在消毒水的味道里打着转。我们这样的人,怎么配说“不离开”?就像两只互相撕咬的困兽,明明都在淌血,却还要死死咬住对方不放。

晾衣绳上的白衬衫被风吹得晃了晃,布料摩擦的声音很轻,却精准地敲在某种记忆的节点上。那是辞年敲门的节奏,三短一长,像某种只有我们懂的暗号。他总在深夜回来,带着一身酒气和陌生的香水味,那些味道像标签,明晃晃地昭示着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去了哪里,见过谁。可他会在进门时先弯腰看我有没有睡在玄关,动作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有次我故意装睡,感觉到他的手指划过我的眉骨,轻轻的,带着点试探,动作轻得不像那个会把惹恼他的人肋骨打断的辞年。那时候我闭着眼,能听到他心脏的跳动声,隔着薄薄的衣料传过来,和我的心跳莫名地重合在一起。

我伸手去抓那件衬衫,指尖只穿过一片虚空的风。衣架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哐当,哐当”,像某种拙劣的嘲笑。这房子太大了,大到任何一点声音都能被无限放大,然后撞在墙上,弹回来,一遍遍提醒我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暮色漫过窗台时,我已经把茶温了三遍。紫砂壶里的碧螺春早就泡得没了味道,茶叶沉在壶底,蜷缩成暗绿色的碎屑,毫无生气。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在喉咙里打了无数个转,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比如“今天超市的草莓打折,鲜红鲜红的,看着就甜”,比如“你昨天留下的领带被我剪了,剪成一截一截的,像你说过的那些没头没尾的话”,比如“要不要再来一碗,今天的面我少放了盐”。

辞年总说我做的阳春面像毒药,碱水味太重,葱花切得太碎,汤里的猪油也总是放得太多。可他每次都能吃两大碗,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不剩。他吃面的时候很安静,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有次我在面里加了过量的盐,想看看他会不会皱眉,会不会像对别人那样发火。可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吃完,然后端起桌上的水杯,“哗”地一下泼在我脸上。水珠顺着下巴滴进衣领,冰凉的触感一路钻进心里。我盯着他泛红的眼眶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分不清是笑他的隐忍,还是笑我们之间这种扭曲的相处方式。

月亮爬上对面屋顶时,我终于确定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不同。墙上的日历还停留在他离开的那天,红色的数字被我用指甲划得变了形,边缘卷曲起来,像只受伤的虫子。我把今天的日历撕下来,动作很慢,听着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里蔓延,“刺啦——”,像是什么东西被生生扯断。和昨天撕下来的那页一样,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他的字迹,没有他的指纹,更没有他的影子。他就像一阵风,刮过我的生活,留下满地狼藉,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嗡——嗡——”,屏幕上跳动着“未知号码”四个字。我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三分钟,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突然想起辞年的手机里,我的备注是“疯子”。他第一次这么叫我的时候,是在我把他刚买的游戏机砸了之后,他捏着我的下巴,眼神狠戾,嘴里却带着点笑意说“你真是个疯子”。可他手机里的联系人那么多,唯独给我备注得这么特别。他的手机现在在哪里?沉在江底的淤泥里,被冰冷的水包裹着,再也不会亮起?

我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在耳边。那边传来电流的杂音,“滋滋——”,像无数只飞虫在振翅,吵得人太阳穴发疼。过了很久,一个模糊的男声响起,带着点迟疑,问“是祁年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对面屋顶上的月亮。月光很白,白得有些冷,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地板上,像个沉默的伙伴。

“辞年出事了。”那个声音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房间里撞来撞去,碰到墙壁,弹到天花板,最后碎成一片尖锐的回音。出事?我们这样的人,不是每天都在出事吗?他今天把别人打了,明天我把家里砸了,后天他又在哪个角落划开了自己的皮肤,这些不都是“出事”吗?早就习惯了,习惯了在疼痛和混乱里互相拉扯。

“他在医院,”那个声音顿了顿,像是在措辞,想找个合适的说法,“情况不太好。”

我想起辞年手腕上的疤痕,新的叠在旧的上面,像层叠的波浪。想起他每次受伤后那种近乎迷恋的眼神,他会盯着伤口看很久,然后抬起头冲我笑,说“你看,这样才证明我还活着”。他总说疼痛是唯一真实的东西,可我觉得,比疼痛更真实的,是他离开时没关紧的窗户,风从那里灌进来,吹得窗帘乱晃;是晾衣绳上晃荡的衬衫,在风里打着转;是壶底沉下去的茶叶,再也泡不出原来的味道;是被撕成两半的日历,一页页累积着他不在的日子。

“知道了。”我对着电话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然后挂断了通话,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毫无表情的脸。

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得窗帘猎猎作响,像一面无助的旗帜。第八片落叶被卷进门缝,打着旋儿,停在我的脚边。叶子的边缘已经枯黄,带着秋天特有的干燥。我弯腰捡起那片叶子,叶脉清晰得像某种精密的血管,在光线下能看到细微的纹路,那是它曾经生长过的证明。

也许我该去医院看看。不是因为担心,真的不是。只是想看看他这次又弄出了什么新花样,是不是又像以前那样,用一身伤来博取关注。或许可以带把刀过去,趁他睡着的时候,在他新的疤痕旁边,刻上我的名字。用刀尖划破皮肤,看着血珠慢慢渗出来,把我的名字染成红色。

就像我们从前做过的那样,用疼痛来确认彼此的存在。只有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和自己一样的伤痕时,才敢相信,原来不是只有自己在泥沼里挣扎。

我站起身,把那片叶子夹进字典里。是辞年送我的那本《罪与罚》,封面已经被摩挲得有些磨损。某一页还夹着他的一缕头发,黑色的,很软,和他本人截然不同。他这个人,总是带着一身的硬刺,说话刻薄,做事狠戾,可头发却软得像棉花,那次他靠在我腿上睡觉,我偷偷剪了一缕,夹在书里,像藏了个秘密。

换鞋的时候,发现玄关的柜子上放着两个马克杯。一个是我的,杯口有个缺口,是上次我和他吵架时摔的,没摔碎,却磕掉了一块;一个是辞年的,上面印着他讨厌的卡通图案,那是我在他生日时故意买的,看他皱眉的样子觉得很有趣。昨天清洗的时候,我明明把他的杯子摔在地上了,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我还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来,藏在沙发底下,像在埋葬什么东西。可此刻它却好好地放在那里,里面甚至还残留着半杯冷掉的咖啡,杯壁上还挂着褐色的渍痕。

我盯着那两个杯子看了很久,心脏突然“咚咚”地跳起来,跳得有些急。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出门买烟时,好像看到楼下停着辞年的车。黑色的,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车牌号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以为是幻觉,毕竟我已经连续三周看到各种不存在的东西了——看到他坐在沙发上抽烟,看到他在厨房给自己倒水,看到他站在窗边看着我,可伸手一摸,却什么都没有。

窗外的月亮突然被乌云遮住,房间里陷入一片短暂的黑暗。在那片黑暗里,我听到了熟悉的敲门声,三短一长,“叩叩叩——叩”,像某种来自深渊的召唤,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里逐渐清晰,“咚、咚、咚”,和敲门声莫名地合拍。是该开门,还是该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开门的话,会不会看到他像从前那样,靠在门框上,冲我挑眉笑,说“祁年,我回来了”?拿起刀的话,是该刺向他,还是刺向自己?毕竟我们之间,好像只有疼痛才能找到平衡。

风把第九片落叶吹进门缝,停在我的鞋尖前。叶子很完整,只是边缘微微卷曲,像个蜷缩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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