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它正啄食窗棂
把玻璃啃出蜂窝状的透明
尘埃在光束里翻涌，像一群
被钉在琥珀里的、挣扎的幽灵
你说它温暖，可阴影总在身后
拉长指甲，在墙面上写着密咒
晾晒的白衬衫鼓胀如帆
却兜住满地爬行的光斑，软如尸油
向日葵永远朝着它的方向
花盘里却藏着旋转的黑洞
每片花瓣都在燃烧、蜷缩
像被灼烫的舌头，舔舐虚空
当它漫过墓园的石碑
那些褪色的名字开始发烫
字迹顺着光的纹路流淌
在草叶尖凝结成，带体温的霜
………………
晨雾像未干的水墨，晕染在画室的玻璃窗上。祁岁握着钢笔的手指悬在纸面上方，笔尖的阴影随着窗外掠过的飞鸟轻轻晃动。
诗稿的最后一行墨迹尚未干透，“带体温的霜”五个字被他反复描了三遍，纸背透出浅灰的印记，像某种不甘被抹去的指纹。
画室的木门被推开时，裹挟着的寒气让祁岁瑟缩了一下。
辞年脱下沾着晨露的风衣，金属袖扣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闪了闪，他随手将风衣搭在画架上，衣摆扫过那幅未完成的油画，画布上铺满破碎的光斑，色块扭曲成漩涡状，中心却留着一块空白，像被硬生生剜去的瞳孔。
“又在写这些。”辞年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走到书桌旁，视线落在诗稿上。
指尖悬在“阴影总在身后”那句上方，没有触碰，却像在空气中划下一道无形的线。
祁岁猛地合上笔记本，钢笔在桌面上滚了半圈，笔尖磕在桌角的缺口处。“只是随便写写。”他的声音有些发紧，耳尖在晨光中泛出薄红，像被霜打过的花瓣。
辞年没有追问。他弯腰捡起钢笔，金属笔杆在掌心转了半圈，笔帽扣回的瞬间发出轻响，打破了画室里的寂静。
“昨天让你等很久？”他问，目光落在祁岁眼下的青黑上，那里的皮肤薄得像蝉翼，能看见细小的血管。
“没有。”祁岁避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晨雾正在散去，阳光穿透云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斑随着风移动，像一群无声爬行的生物。“画到太晚而已。”
辞年走到画架前，指尖轻轻拂过画布上的色块。颜料还未干透，在他触碰的地方留下浅淡的指印。
“还没想好这里要画什么？”他指向那块空白，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祁岁沉默着摇头。
他其实知道该画什么，该画辞年站在逆光中的侧影，该画他睫毛投在眼下的阴影，该画阳光穿过他发梢时漏下的碎金。
可每次落笔，颜料总会在画布上晕开，变成扭曲的色块，像被揉皱又强行摊平的纸，再也无法复原。
“我看了你的诗。”辞年忽然说。他没有回头，视线依然停留在画布上，“上次落在我书房的那页。”
祁岁的心跳漏了一拍。那页诗稿上写着“向日葵永远朝着它的方向”，被他不小心夹在借来的画册里。他以为辞年不会注意，那些晦涩的句子在他眼里或许只是无意义的涂鸦。
“向日葵。”辞年转过身，晨光恰好落在他眼底，瞳孔里盛着细碎的光，“你在诗里说，花盘里藏着黑洞。”
祁岁攥紧了手指，指甲陷进掌心。他想说不是的，想说那只是比喻，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涩的沉默。
他想起第一次在画展上见到辞年的情景，对方站在一幅印象派的向日葵画作前，阳光穿过展厅的穹顶，在他身上投下金色的轮廓，那一刻祁岁觉得，眼前的人比画本身更像一团燃烧的光。
“你怕光吗？”辞年忽然问。
他向前走了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到只剩半臂，祁岁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杂着室外的寒气，像雪后松林的味道。
“不怕。”祁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怕的从来不是光，而是光带来的阴影:那些被阳光照亮的褶皱里藏着的秘密，那些在阴影中才敢滋生的念头。
辞年的指尖轻轻落在他的眉骨上，那里有一道浅淡的疤痕，是小时候打翻调色盘被碎片划伤的。
“可你的画里全是阴影。”他的拇指摩挲着那道疤痕，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你的诗里也是。”
祁岁闭上眼，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扇形的阴影。他能感觉到辞年的呼吸落在额头上，温热的，带着威胁性的亲昵。“光总会带来阴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就像向日葵朝着太阳，花盘背面永远是暗的。”
画室的门没关严，风灌进来掀起诗稿的边角。辞年弯腰捡起飘落的那页，上面正是祁岁今早写的最后一段。“字迹顺着光的纹路流淌”，他轻声念着，指尖划过纸面，像是在描摹那些看不见的纹路。
“墓园里的光是什么样的？”辞年忽然问。他的目光落在祁岁的手腕上，那里有一圈浅色的印记，是常年戴手表留下的。
去年冬天祁岁去墓园看故人，回来时手腕上多了一道冻伤，红肿的痕迹像条褪色的锁链。
祁岁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
他想起那天的阳光，惨白地洒在墓碑上，名字被晒得发烫，像要从石头里渗出来。
他蹲在墓前太久，站起来时眼前发黑，恍惚间觉得那些光斑顺着墓碑的纹路在爬，最后凝结在草叶尖，凉得像逝者的体温。
“很冷。”祁岁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光落在石碑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辞年没有说话。
他伸手揽住祁岁的肩膀，将人轻轻按在怀里。
祁岁的脸贴在他的衬衫上，能闻到布料上淡淡的阳光味，那是和墓园里截然不同的温度，带着鲜活的暖意。
“别总写这些。”辞年的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闷闷的，“下次写点暖和的。”
祁岁没有回答。
他能感觉到辞年的心跳，沉稳有力，隔着衬衫传来，像某种可靠的承诺。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辞年不知何时拿起了笔，正在那页诗稿的空白处写字。
等祁岁从他怀里抬起头，看见纸上多了一行字：光有褶皱，就会有藏住温暖的角落。
字迹遒劲有力，和他自己的纤细笔触截然不同，却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晨光已经完全散开，透过玻璃窗洒进画室，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祁岁看着那些光斑，忽然觉得它们不再像爬行的幽灵，而像某种温柔的拥抱。他走到画架前，蘸取金色的颜料，在那块空白处落下第一笔。
这一次，颜料没有晕开。
金色在画布上蔓延，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像逆光中伸出的手，正温柔地抚平光的褶皱。
而在画室的角落里，那页写满诗句的纸被风吹起，停落在辞年的风衣口袋旁，纸上的字迹在阳光下舒展，像终于找到了归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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