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室的三倍重力场域如同无形的万吨巨砧,狠狠碾压着烬安的每一寸骨骼,挤压着内脏,要将活生生的血肉之躯锻打成扭曲的铁渣。汗水瞬间浸透训练服,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闪烁着不祥的血色光斑,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肺泡撕裂般的铁锈腥甜。然而,此刻这具躯壳承受的极致苦痛,反而成了他混乱灵魂的临时锚点。它粗暴地、有效地压制着脑海中疯狂翻涌的禁忌碎片——枯树下银发身影死寂的凝望、奢华酒杯中浓稠如血的黑暗、以及那撕心裂肺头痛中闪回的冰冷雨夜和模糊视野边缘垂落的、如同月光凝结的银白光丝……
“鹰崽子!你的魂被异生物叼走了吗?!慢得像只冻僵的蛆!”灰隼导师冰冷如刮骨钢刀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扩音器刺入耳膜。一道模拟高能粒子束带着毁灭性的尖啸,擦着烬安汗湿的鬓角飞过,在他身后的特制墙壁上蚀刻出一道焦黑的、散发着臭氧味的伤痕。
烬安猛地咬紧牙关,齿缝间溢出一丝血腥气,将几乎冲破喉咙的野兽般嘶吼强行咽回。他强迫自己燃烧起全部的意志,那双布满血丝的湛蓝眼眸深处,不再是单纯的复仇烈焰或好胜心,而是被逼至悬崖、急需用肉体极限的痛楚来麻痹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绝望!他像一头被无形荆棘勒紧脖颈、濒临疯狂的困兽,在恐怖的重力场中爆发出更加凌厉、更加迅捷、更加……不计后果的闪避、突刺、反击!动作间甚至带上了同归于尽般的惨烈气息。
监控室内,灰隼沉默地注视着屏幕上那个苍白如纸、眼神却执拗得近乎燃烧的身影,以及那近乎自毁式的训练数据曲线。档案馆里发生的事情……果然触碰到了那层被严密尘封的、流着脓血的旧痂。他鹰隼般锐利的灰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化为一声沉入心底的叹息。他无声地调高了训练程序的难度阈值,却罕见地没有再次发出苛责的指令。
特训的最后一周,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高压的沉默中流淌。烬安彻底将自己异化为一部精密而冷酷的训练机器,用榨干骨髓般的强度压榨着最后一丝潜能。唯有在深夜,独自躺在宿舍冰冷如停尸台的金属床上,他才会在绝对的黑暗中睁大双眼,指尖隔着薄薄的战术背心布料,死死攥住紧贴心口内袋里那个冰冷、坚硬、仿佛封印着地狱之火的金属圆筒。
拾光者(The Gleaner of Light)……
为什么这个名字像一颗烧红的子弹,瞬间贯穿了他的灵魂?系统在其中扮演了何等扭曲的角色?灰隼导师讳莫如深的背后,藏着怎样的禁忌?厅长那被侵蚀的灵魂所警示的“森林”和“命运线”……
无数个裹挟着毒刺的“为什么”,如同饥饿的尸虫,疯狂啃噬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而最令他灵魂战栗、几乎窒息的,是每次忆起影像中拾年那双空洞死寂、却又在凝望天光时沉淀着无尽温柔与悲伤的眼眸时,从灵魂最深处翻涌而上的、无法解释的、剧烈到让他浑身痉挛的悸动与……撕裂般的酸楚。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在时间的长河源头,就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残忍地剜走了。
就在这压抑得令人发疯的沉默中,槿恒找到了烬安。他的脸色依旧带着一丝训练后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复杂,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某种……烬安读不懂的期冀。
“喂,烬安,”槿恒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松,却掩不住一丝紧绷,“老头子……咳,我是说我父亲,想见你。”
烬安从冰冷的器械上抬起头,湛蓝的眼眸带着一丝被打断思绪的烦躁和疑惑:“你父亲?见我?现在?”
“嗯,”槿恒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作战服的袖口,“他说……感谢你一直‘照顾’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而且……这次任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觉得有些事……或许在出发前,当面聊聊比较好。就在基地外,不远,他的私人飞行器等着。”
烬安皱眉。槿恒的父亲,那位传闻中低调却深不可测的槿氏家主,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要见他?这绝不可能只是简单的感谢。联想到档案馆里槿恒的异常,以及那份关于“拾光者”的记录,烬安心中警铃大作。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更无法忽视槿恒眼中那抹近乎恳求的神色。
“带路。”烬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槿家的私人飞行器内部奢华而冰冷,带着一种旧世纪贵族特有的、沉淀着岁月与秘密的厚重感。槿先生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儒雅、眼神却深邃如古井的男人。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便服,周身散发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气场。他亲自为烬安斟了一杯酒——那酒液呈现出一种深邃如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散发出极其醇厚、带着奇异冷香的葡萄气息。
“烬安先生,”槿先生的声音温和低沉,“犬子顽劣,承蒙你一直以来的关照。这次任务凶险异常,作为父亲,我无法不担忧。”他深邃的目光落在烬安身上,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更深层的东西。“槿恒视你为挚友,甚至……兄弟。他母亲……去得早,这孩子骨子里其实很孤独。”提到亡妻时,槿先生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却沉重得如同墓石般的哀伤。烬安敏锐地捕捉到,槿恒在听到“母亲”一词时,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攥紧了。
“我知道你背负着什么,烬安先生。”槿先生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仇恨是强大的动力,但也可能是最致命的盲点。V3077……那片土地承载着太多被遗忘的黑暗和……扭曲的‘线’。”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槿恒选择追随你,是他的决定。作为父亲,我无权阻止,只能请求你……在力所能及之处,照拂他几分。他……或许比你想象的,更能理解你正在追寻的‘真相’的重量。”
这句话如同重锤敲在烬安心上!他猛地看向槿恒,槿恒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槿先生举起酒杯,暗红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我槿家虽非显赫,但在某些古老的领域,也略有些积累。任务归来后,若你愿意,不妨来槿家老宅小住几日。那里……或许有些尘封的卷宗和……遗物,能为你解答一些关于‘永夜眷族’的疑问。”他的邀请看似随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烬安的反应。
烬安的心沉了下去。这绝非简单的邀请!槿先生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他知晓“拾光者”的存在,甚至可能知道更多!他是在试探?还是在暗示槿恒与这一切的联系?那杯暗红的酒液,那奇异的冷香……都让烬安联想到档案馆记录中拾光者的“饮品”!
“多谢槿先生好意。”烬安的声音平静无波,他端起酒杯,却只是轻轻沾了沾唇,并未真正饮下,“任务当前,不敢分心。若有机会归来,定当拜访。”他放下酒杯,指尖感受到杯壁冰冷的触感。槿先生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洞悉一切,却没有再强求,只是微微颔首:“好。一言为定。祝你们……平安归来。”
这次短暂的会面,非但没有解开烬安心中的谜团,反而像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更深、更浑浊的漩涡。槿恒家族……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也更加……危险地靠近了他追寻的核心。
特训结束前夜。
烬安独自伫立在基地最高的、如同断头台般的钢铁瞭望平台上。极北的天际线,V3077区那片被暗红色、如同活体脏器般不断搏动膨胀的能量场所笼罩的“腐朽墓园”,在清冷惨白的月光下,宛如大地上一块巨大溃烂、流淌着脓血的伤口,散发着令人作呕又无法抗拒的致命吸引力。
他伸手,缓缓摘下左耳垂上那枚暗红色的玫瑰耳钉。冰冷的金属在指尖转动,折射着月光,像一滴凝固的血。厅长破碎的警告在脑海中尖啸:“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真相’……系统最擅长……玩弄……记忆……和……情感的……残渣……”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如刀、几乎冻结肺腑的寒气。再次睁开时,湛蓝的瞳孔深处,所有翻腾的混乱、撕裂的痛苦、噬骨的迷茫,都被一种近乎冻结的、散发着绝对零度寒意的决绝火焰所取代。他将那枚蕴含“拾光者”真相的金属圆筒,用多层真空密封袋包裹,如同封印潘多拉魔盒般,塞进了作战靴一个经过特殊强化的、极其隐蔽的夹层深处。他需要这把钥匙,哪怕它通向的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后,他取出了纪梵交付的“深潜者之息”——那支密封管中幽蓝色的液体,如同囚禁着一片微型星海,散发着冰冷而神秘的光晕。他举起玫瑰耳钉,这枚每次靠近“系统”相关事物便灼痛如烙铁的耳钉,绝非普通饰品。他用匕首的尖端,在耳钉背面最不起眼的弧度上,以近乎手术般的精准,雕刻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凹槽。
接下来,他进行了一场疯狂的豪赌——他小心翼翼地旋开“深潜者之息”的密封盖,用特制的、针尖般纤细的滴管,汲取了一滴——仅仅一滴!——那幽蓝如活体星尘的液体。液体落入暗红玫瑰材质凹槽的瞬间,如同被饥渴的海绵吸收,只在核心处留下一个针尖大小、却璀璨得令人心悸的幽蓝光点!他立刻用特制的速凝生物胶将凹槽死死封住,重新将耳钉戴回左耳垂。
“老纪……你这‘压箱底’的玩意儿……最好别在关键时候……变成哑炮……”烬安低声自语,声音带着孤狼般的嘶哑。这滴“深潜者之息”不再是简单的镇痛剂,而是他准备在精神污染如同滔天巨浪般袭来、认知可能被“系统”彻底扭曲的致命时刻,用来刺穿迷雾、钉住最后一丝清醒自我的——“灵魂锚钉”。而那枚改造后的耳钉,此刻紧贴着他的皮肤,传来一阵阵微弱却坚定的冰凉感。
出发日
重型运输机引擎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如同垂死巨兽的嘶吼,粗暴地撕裂极北之地永夜的死寂寒风。机舱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除了烬安、槿恒,还有另外几名散发着铁血气息的队员,以及两支负责外围清扫的精锐小队。娃娃脸士兵也在其中,他看到烬安时,眼中依旧闪烁着近乎盲目的崇拜光芒,但那份光芒下,已被对即将踏入未知炼狱的深深恐惧所浸染。
烬安靠坐在冰冷的舱壁,闭目养神。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加内敛深沉,如同一柄收入最沉重刀鞘的利刃。只有紧抿成一条苍白色直线的唇,以及偶尔下意识伸入口袋、隔着衣物摩挲内袋中金属筒轮廓的指尖,才泄露出一丝他内心正在席卷的、足以摧毁灵魂的风暴。战术终端屏幕幽幽亮起,灰隼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只有两个冰冷的、如同墓志铭般的字符:
【活着。】
当那片翻滚沸腾、如同活体熔炉般搏动膨胀的暗红色“腐朽墓园”能量场,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出现在舷窗外时——
“滋啦——!!!”
机舱内所有的通讯设备瞬间被淹没!刺耳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噪音洪流席卷一切!那噪音中混杂着无数男女老少临死前最凄厉的哀嚎、骨骼被碾碎的脆响、金属被强行撕裂扭曲的尖啸、以及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深渊本身的、饱含恶意的低语呢喃!熟悉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系统”干扰,降临了!
“准备强制空降!坐标锁定!空间锚点正在崩溃!只有一次机会!!”飞行员的声音在噪音的狂潮中断断续续,带着破音的绝望嘶吼,如同濒死的呼救。
沉重的舱门在狂暴寒风的尖啸中缓缓开启,极致的、足以瞬间冻结血液的酷寒如同亿万冰针,狠狠扎在每一寸暴露的皮肤上!烬安站在舱门边缘,狂风吹得他淡金色的短发如同燃烧的火焰般狂舞。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机舱——那一张张被恐惧、紧张、决绝扭曲的脸庞,如同定格在末日画卷上的众生相。他的目光在槿恒脸上停留了一瞬,槿恒也正看着他,那双灰棕色的眼眸中没有了平日的跳脱,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家族秘密的决然,以及一丝对烬安不易察觉的担忧。
然后,烬安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死死钉向下方那片翻滚的、仿佛由凝固的污血和沸腾的恶意构成的暗红深渊!
紧贴心口的金属圆筒,冰冷坚硬依旧,如同第二颗心脏。左耳垂上的玫瑰耳钉,却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心脏被无形的冰手狠狠攥紧般的剧烈灼痛!但这一次,那灼痛深处,竟诡异地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微弱的……共鸣?!仿佛在那片暗红深渊的最核心处,有什么存在,正隔着无尽的扭曲空间,与他……同频震颤!
他们悬停在禁区的正上方。往下俯瞰,一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由流动的暗红能量构成的复杂法阵,如同活体脉络般铺展在大地之上。而在法阵的正中心,一朵庞大到遮天蔽日的暗红色玫瑰投影,正妖异地绽放!
这朵“玫娘”的投影,花瓣边缘微微卷曲发黑,呈现出枯萎的颓态,却散发着一种浓烈到令人头晕目眩、甜腻到刺喉的诡异花香!这香气霸道地穿透了机舱的过滤系统,钻入每个人的鼻腔——那并非自然的芬芳,而是混合了极致诱惑与腐烂甜腻的死亡气息,仿佛千万朵玫瑰在瞬间盛放又瞬间腐败所凝结的精华。如果不是它那庞大的、非现实的投影形态,几乎让人以为那是一朵真实存在的、来自冥界的奇花。
“看到下面那朵‘枯萎的盛宴’了吗?”一旁的槿恒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在噪音干扰下显得失真,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对这浓烈的异香有着某种超越常人的敏感,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血脉的悸动。“闻到这味儿了吧?比最顶级的香水还勾魂摄魄……”
烬安眉头紧锁,抬手用力捏了捏鼻梁,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甜香,摇了摇头。这味道让他灵魂深处的悸动更加混乱,也让他想起了槿先生那杯暗红的酒液和那奇异的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