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后院的柴房被收拾得异常干净。
萧煜坐在唯一一张硬板床上,背脊挺得笔直。窗外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响,一更天了。他低头看着掌心缠着的布条,上面渗出暗红的血迹——是握玉片时划破的伤口。
琥珀眼端着一碗热汤面进来,碗沿冒着白汽,混着葱花的香味飘过来。"陛下,吃点东西吧。"她把碗放在床头的木凳上,声音比在密道里柔和了些,"驿站掌柜是自己人,不会走漏风声。"
萧煜没动。他盯着那碗面条,忽然想起谢景澜总爱在御书房备着这样的汤面。冬天的时候,那人会亲自端着碗进来,用勺子搅开热气,低声说:"陛下该用些宵食了。"
"你叫什么名字?"萧煜突然抬头问。
琥珀眼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属下没有名字,主子赐的代号是琥珀。"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萧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衣料,"就叫慕清。朱慕清。"
琥珀——不,现在该叫朱慕清了——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浓浓的感激。她"噗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响头:"属下谢陛下赐名!"
萧煜没叫她起来,只是拿起那碗汤面,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条。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困龙山上谢景澜坠马前看他的眼神——有不舍,有决绝,还有...解脱?
"解脱个屁!"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闷闷的。
朱慕清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她知道这位小皇帝心里有多难受,可主子交代过,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把陛下平安送回汴梁。
"明日什么时候能到京?"萧煜把面条咽下去,胃里暖和了些,心里却更空了。
"天亮就动身,走小路,傍晚应该能到城门附近。"朱慕清回答,"主子安排了人接应,会护送陛下从密道进城,直达东宫。"
萧煜点点头,把碗放在一边。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黑色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药丸。药丸是暗红色的,散发着淡淡的苦味,像是血干透了的味道。
雪蚕蛊...心头血为食...
他把药丸重新放回瓶里,紧紧攥在手心。谢景澜,你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欠我的,欠大梁的,你都得亲自回来还。
"陛下,夜深了,您早点歇息吧。"朱慕清起身想收拾碗筷,却被萧煜叫住。
"你说,谢景澜现在..."萧煜的声音有点发紧,"他还活着吗?"
朱慕清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肯定地说:"主子福大命大,一定还活着。"
萧煜没说话,只是看向窗外。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四野一片漆黑,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他忽然想起谢景澜教他射箭时说过的话:"陛下,射箭最重要的是心定。心定了,箭就准了。"
当时他还不服气,偷偷在谢景澜的弓上做了手脚,结果却被那人笑着捏了捏下巴:"陛下这点小聪明,还是留着对付那些老狐狸吧。"
那些被他对付过的老狐狸,现在怕是都在宫里等着看他的笑话吧。
萧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柴房的屋顶。茅草屋顶有个破洞,能看见一小片夜空。他数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数到后来,眼睛涩得厉害,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亲政时,紧张得手心冒汗,是谢景澜在御座后轻轻推了他一把,低声说:"陛下是天子,无需畏惧。"
想起自己生病发烧时,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抱着自己喂药,带着淡淡墨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让人莫名安心。
想起新婚夜自己躲在床底,听到那人对皇后说:"好好照顾陛下,别耍花样。"语气冰冷,却没半点情欲。
原来...原来那么多事情,早就有迹可循。
萧煜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枕头里絮着干草,扎得脸颊生疼,可他却觉得没有心里疼。谢景澜,你这个骗子...你说要辅佐我十年,怎么能食言?
第二天拂晓,天还没亮透,朱慕清就叫醒了萧煜。驿站备了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车夫是个脸上带疤的汉子,见了萧煜只是默默点头,眼神里却透着恭敬。
"陛下,委屈您在车上待一天了。"朱慕清扶着萧煜上了马车,"车厢里备了点心和水,还有..."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件东西塞进萧煜手里,"这是主子留给您的。"
萧煜低头一看,是块暖玉,雕成了狐狸的形状,玉质温润,触手生温。他认得这块玉,是谢景澜常年挂在腰间的那块"九尾护心玉"。
"他什么时候给你的?"萧煜的声音有点发颤。
"主子出发去困龙山前,让属下贴身收好,说若是..."朱慕清哽咽了一下,"说若是他回不来,就把这个交给陛下。"
萧煜握紧暖玉,指节泛白。车厢里光线昏暗,他看不清玉上的纹路,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温润的触感,像是谢景澜掌心的温度。
"走吧。"他把玉揣进怀里,靠着车厢闭上了眼睛。
马车轱辘轱辘地驶离驿站,朝着汴梁的方向而去。萧煜靠在车厢壁上,听着外面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响,思绪却飘远了。
他想起谢景澜说过,等他亲政了,就带他去江南看看。那里有三月的桃花,六月的荷塘,九月的桂子,十二月的梅花...
"骗子。"萧煜低声骂了一句,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马车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专捡偏僻的小路。萧煜在车厢里待得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掀开车帘问道。
朱慕清从外面探进头来,脸色有些凝重:"陛下,前面路被山石堵了,我们得绕路。"
萧煜皱了皱眉:"绕路要多久?"
"大概要多走一个时辰。"朱慕清回答,"不过陛下放心,属下已经派人去探查了,那条路很安全。"
萧煜点点头,放下车帘。他靠在车厢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暖玉。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不安,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马车刚绕到另一条小路上没走多久,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朱慕清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带着一丝警惕:"什么人?"
接着是刀剑出鞘的声音,还有人惨叫的声响。萧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怀里的暖玉,手心里全是汗。
"陛下!坐稳了!"朱慕清的声音带着急促,接着马车猛地一颤,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车轮。
萧煜被颠得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他死死抓住车厢里的扶手,心跳得像擂鼓。外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兵器碰撞的声音刺耳得厉害。
突然,车厢的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一个蒙面人挥着刀冲了进来,刀光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着寒光。
萧煜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刀锋擦着他的胳膊划了过去,割破了衣袖,留下一道血痕。
"保护陛下!"朱慕清的声音响起,接着就听到那个蒙面人惨叫一声,倒在了车厢门口。
朱慕清闯了进来,脸上沾着血,眼神却异常凌厉。"陛下,您没事吧?"她扶起萧煜,紧张地检查着他的胳膊。
"我没事。"萧煜摇摇头,看向车厢外,"是什么人?"
"不知道,看样子是冲着陛下您来的。"朱慕清咬了咬牙,"属下先送您离开!"
她正要拉起萧煜,就听到外面又传来一阵马蹄声,这次声音更多,更密集。朱慕清脸色一变:"不好,他们人太多了!"
她迅速关上车门,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萧煜:"陛下,您拿着防身。属下带您从后面跳车,往树林里跑!"
萧煜接过匕首,手却在发抖。他不是害怕,是愤怒。谢景澜为了保护他,连命都快搭上了,这些人却还想置他于死地!
"不用跑。"萧煜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我是大梁的皇帝,我的战场在皇宫,不是在这荒山野岭里逃来逃去。"
朱慕清愣住了:"陛下..."
"告诉外面的人,"萧煜握紧匕首,眼神坚定,"朕是大梁皇帝萧煜。谁敢拦朕,就是谋逆!"
朱慕清看着眼前的少年,突然觉得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那个曾经躲在谢景澜身后的小皇帝,如今眼神里多了几分决绝和担当。
她咬了咬牙,转身冲外面喊道:"车里是大梁皇帝!谁敢放肆!"
外面的打斗声果然停了下来。萧煜整理了一下衣襟,推开朱慕清的手,挺直脊背走下马车。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站在马车前,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黑衣人,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为首的黑衣人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沙哑:"小皇帝,识相的就跟我们走,或许还能留你一命。"
萧煜冷笑一声:"留我一命?你们也配?"他举起匕首,指向那些黑衣人,"朕乃大梁天子,天命所归。谢景澜摄政,辅佐朕治理天下,国泰民安。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竟敢以下犯上,谋逆篡位,就不怕诛九族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威慑力。有些黑衣人开始动摇,握紧兵器的手微微颤抖。
为首的黑衣人见状,眼神一狠:"别听他胡说!谢景澜已经死在困龙山了,他现在就是个没了靠山的傀儡!杀了他,我们就能..."
"住口!"萧煜厉声打断他,"谢景澜不会死!他要是死了,你们今天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喊:"圣旨到——"
萧煜心里一动,抬头望去。只见一队骑兵策马而来,为首的是个身穿黄马褂的太监,手里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黑衣人顿时慌了神,为首的那个咬牙道:"快!杀了小皇帝,我们撤!"
黑衣人蜂拥而上,朱慕清和剩下的几个暗卫立刻迎了上去。萧煜握紧匕首,背靠着马车,眼神冰冷地看着那些冲过来的黑衣人。
他不怕死。谢景澜用命换他活着,他要是死在这里,怎么对得起那个傻子?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道银光从斜刺里射来,精准地穿透了为首那个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瞪大了眼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紧接着,更多的银光射来,黑衣人一个个倒下,哀嚎声此起彼伏。萧煜惊讶地看向银光射来的方向,只见树林里冲出一队身穿银甲的士兵,个个神情肃穆,动作利落。
领兵的是个面生的将领,他翻身下马,走到萧煜面前,单膝跪地:"末将禁军副统领秦岳,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岳?"萧煜皱了皱眉,他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末将奉摄政王令,在此等候陛下多时。"秦岳低着头,声音沉稳,"摄政王料到会有人在此劫杀陛下,特命末将带五百禁军前来护驾。"
萧煜的心猛地一跳;"谢景澜...他怎么样了?"
秦岳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萧煜:"摄政王...他还活着。不过..."
"不过什么?"萧煜急切地追问,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不过摄政王身受重伤,蛊毒发作,现在正在京郊的别院休养,昏迷不醒。"秦岳的声音低沉,"太医说...说情况不太好。"
萧煜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他扶着马车的车辕,指尖冰凉。
活着...但是昏迷不醒...蛊毒发作...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回京吧。"秦岳担忧地看着萧煜。
萧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谢景澜还在等他,大梁还在等他。
"好。"他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回京。"
秦岳起身,恭敬地护送萧煜上了马车。这一次,马车周围多了五百禁军护送,浩浩荡荡地朝着汴梁的方向驶去。
车厢里,萧煜靠在壁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暖玉。玉是温的,可他的心却像是沉在冰窖里。
谢景澜,你这个傻子...你说过要辅佐朕十年的...你说过要带朕去江南看桃花的...你说过...你说过把朕放在心尖上的...
你不能食言。
萧煜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衣料,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马车轱辘轱辘地前进着,朝着汴梁城的方向。夕阳的余晖将马车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
萧煜知道,前路必定充满荆棘。谢景澜倒下了,那些曾经被他压制的势力必定会卷土重来,朝堂之上,江湖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这个刚失去靠山的小皇帝。
可是他不怕。
因为他心里有个念头,无比坚定:谢景澜还活着,他要把他救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马车渐渐驶近汴梁城,高大的城门在夕阳下显得格外雄伟。萧煜掀开窗帘,看着那熟悉的城门,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离开了几天,却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陛下,我们到了。"秦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萧煜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挺直脊背,走下马车。
汴梁城的百姓听说皇帝回来了,纷纷涌上街头,想要一睹圣容。萧煜站在马车前,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眼神坚定。
他不再是那个躲在谢景澜身后的傀儡小皇帝了。从今天起,他要做真正的大梁天子,守护这片江山,守护那个用命护着他的人。
"起驾,回宫。"萧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街道。
百姓们安静下来,自发地让出一条路。萧煜在禁军的护送下,一步步走向那座象征着权力巅峰的皇宫。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定。
没有人知道,这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天子心里,此刻正燃烧着怎样的火焰。
那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一座城,为了整个天下的,永不熄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