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暮春,雨势连绵不绝地下着,仿佛天空被戳破了一个窟窿。
细密如牛毛的雨丝斜斜飘落,在孟府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织出一张朦胧的水幕,溅起点点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屋檐下的水珠滴答滴答地敲打着石盆,那声音像是敲在人心尖上,带着几分湿冷。
花如月静静站在廊下,守着药炉,身上那件月白色素面襦裙被氤氲的水汽蒸得微微发潮。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她凝神注视着炉火,目光专注。药炉里的草药咕嘟咕嘟翻滚着,散发出的苦涩药香混杂在雨天的湿气中,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纤长的手指轻轻抬起,在炉火上方寸处一点,一丝极淡的绿光悄然没入药炉。顿时,原本忽明忽暗跳跃着的火苗稳稳地燃烧起来。这是她作为花神的本能,尽管如今仙力被封去大半,但操控草木灵力的本事还是留了下来。
然而,这点微末的仙力对于救人而言,显得杯水车薪。
花如月看着炉中翻腾的药汁,眉头不禁蹙起。水汽缭绕间,她清丽的脸庞染上一层忧色。这已是她能开出的最佳药方了,可煎了三服,那孩子的气息却依旧日渐微弱。
孟长琴,孟迟唯一的孙子。
想到孟迟,花如月心里像被无数根雨丝扎过,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五年前,她与白九思初到凡间历劫,幻化成一对富商夫妇。那年冬天,山中遇袭,一群悍匪挥舞刀箭冲杀而来。一支淬毒的箭矢直奔她心口而来时,是商队护卫孟迟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硬生生挡住了那支箭。
三支箭,狠狠扎在他后背。
他趴在地上,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白雪。他死死抓着她的衣摆,眼神中满是恳求:“主母……求您……照看……我那苦命的孙儿……长琴他……爹娘早亡……”
花如月当时眼泪便夺眶而出,握住他冰冷的手,用力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长琴,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听到这话,孟迟松开了手,嘴角挂着一抹安心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五年来,她始终铭记承诺,将孟长琴接到府中悉心教养。这孩子懂事又聪慧,唯独身体虚弱,总是病怏怏的。但这次不同,年前的一场风寒过后,他的身子就再未恢复,状态一天比一天差,请遍江南名医,也只换来摇头叹息。
“唉……”花如月轻叹一声,抬手拂去眼角的湿润,却不小心碰到药炉边缘,烫得她低声“嘶”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
药已经差不多好了。
正当她伸手拿起药勺时,后院厢房那边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唤——"不好了!少爷他...少爷他没气了!"
是孟家的老仆孟忠的声音!
花如月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瞬间变了。她顾不得烫手,一把端起药炉,踉跄着就往厢房跑去。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裙摆,脚下的青石板湿滑无比,几次险些摔倒,可她根本顾不上这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长琴不能有事!
推开厢房的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死气扑面而来。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微弱的天光。
榻上,少年孟长琴安静地躺着,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他双眼紧闭,胸口一点起伏都没有,纤细的手腕垂在榻边,手指冰凉僵硬。
"长琴!"花如月惊呼一声,冲过去把药炉往旁边一放,颤抖着伸出手探向他的鼻息。
没有气。
她又摸向他的脉搏,指尖下一片死寂,感受不到丝毫跳动。花如月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怎么会这样?明明早上还喝了药,虽然虚弱,可至少还有气......
"主母!"跪在榻前的老仆孟忠抬起头,满脸泪痕,"您快救救少爷吧!他还那么小...他爹娘死得早,就剩他一个了...您发发慈悲,救救他吧!"
老人一边哭一边磕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花如月看着孟长琴那张苍白的小脸,又看看地上苦苦哀求的孟忠,孟迟临死前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再次浮现在眼前。不行,她不能让孟迟在九泉之下还不安心!她是花神,掌管三界花草生灵,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
她咬了咬牙,右手捏了个法诀,指尖泛起一抹微弱的绿光,轻轻按在孟长琴的心口。她想用自己的仙力强行吊住他最后一口气,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不能放弃。
可那丝仙力刚进入孟长琴体内,就如同石沉大海,瞬间被一股更强的死气吞噬了。少年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冰冷僵硬。
花如月心里一凉,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他已经死了。"
花如月猛地回头,只见白九思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穿着一身素色的白衣,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醒目。他身形挺拔,面容俊美无俦,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九思!"花如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你来得正好!快,快救救长琴!他还有救的,对不对?"
白九思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他寿元已尽,天道注定,无力回天。"
"你说什么?"花如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道注定?他才十六岁!孟迟就这么一个孙子,我们怎么能见死不救?"
"仙凡有别,"白九思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身为仙人,本就不该干涉凡人命数。强行逆天改命,不仅救不了他,还会引来天谴,你可明白?"
"天谴?"花如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声音陡然拔高,"我们昔日在天界,见生灵涂炭亦出手相助,普度众生,如今救一个孩子,却要顾忌什么天谴?白九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酷无情了?"
她一步步逼近他,眼睛里满是失望和愤怒:"你忘了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在一起吗?你忘了我们许下的誓言吗?你说过要跟我一起守护这世间生灵,可现在,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你眼前消失,你却告诉我这是天道注定?"
白九思看着她激动的样子,眉头微微蹙起,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阿月,你冷静点。此一时彼一时,我们现在是在历劫,身份不同,规则也不同。干涉凡人命数是大忌,轻则修为大损,重则魂飞魄散,你可曾想过后果?"
"后果?"花如月凄然一笑,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后果就是我眼睁睁看着孟迟的孙子死去,违背我对他的承诺!白九思,你是法则仙君,你只记得天道规则,可你还记得什么是慈悲吗?"
"我不是没有慈悲,"白九思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地看着她,"我是在保护你!你以为我不想救他吗?可天道无情,规则不可破!为了一个凡人,赔上你自己,值得吗?"
"值得!"花如月毫不犹豫地说道,眼神坚定,"在我眼里,众生平等,没有什么凡人与仙人之分!长琴不能死,我必须救他!"
"你简直不可理喻!"白九思终于动怒,声音陡然提高,"花如月,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差点魂飞魄散的吗?若不是我拼死护住你,你早就......"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强行咽了回去。
花如月看着他,心里既是愤怒又是委屈。她知道白九思是为她好,可她做不到见死不救。孟迟的救命之恩,长琴这五年的相伴之情,她都不能不管。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被白九思的话打击到了。
白九思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的怒火渐渐平息,反而升起一丝不忍。他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阿月,我知道你心善,可有些事,真的不是我们能插手的。孟长琴自有他的轮回因果,强行改变,只会给他带来更大的苦难。"
花如月没有说话,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似乎在低声啜泣。
白九思以为她终于想通了,心里松了口气,正要上前安慰她几句,却看到花如月突然抬起头。
她脸上虽然还挂着泪痕,但眼神却是异常的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你说的对,"她轻声说道,声音平静得有些反常,"我太冲动了。"
就在白九思愣神的瞬间,花如月的身影突然动了!她像一道离弦的箭,猛地冲向榻上的孟长琴,速度快得让白九思都来不及反应。
"花如月!"白九思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同时飞身追了上去。
可已经晚了。
花如月一把扑到榻前,双手结印,口中疾速念诵着古老而晦涩的咒语。那是只有远古神祇才会使用的禁术——以心头血为引,本命仙元为代价,强行续接断了的命格!
随着咒语声响起,她的心口处突然爆发出耀眼的红光。一口鲜红的心血从她口中喷出,不偏不倚地落在孟长琴的眉心!
同时,她体内的仙元毫无保留地疯狂涌出,化作一道肉眼可的绿色光带,源源不断地注入孟长琴体内!
房间里原本枯萎的盆栽突然抽出新芽,角落里的药草散发出浓郁的异香,整个屋子仿佛瞬间从寒冬回到了暖春!
孟长琴那张苍白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血色,原本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开始重新微弱地搏动起来!
"你疯了!"白九思冲到榻前,看着花如月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眼睛都红了。他想阻止,却又怕伤到正在施法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仙元一点点流失,生命气息越来越微弱。
花如月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她看着孟长琴渐渐红润的脸颊,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很快就被痛苦取代。
"轰隆——!"
就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突然从天空传来!
整个孟府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窗户纸被震得簌簌作响。
白九思脸色剧变,猛地抬头望向窗外:"不好!天谴来了!"
只见原本只是下着小雨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乌云密布,漆黑如墨。滚滚的雷声在云层中翻腾,仿佛有无数条巨龙在其中咆哮。一道刺目惊心的血色闪电,如同死神的镰刀,撕裂了厚重的乌云,直指孟府厢房的屋顶!
"阿月,快闪开!"白九思嘶吼一声,想都没想就飞身挡在了花如月身前。他身上的白衣无风自动,强大的仙元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在他身后形成一道巨大的蓝色光盾!
"轰——!"
血色天雷狠狠地劈在了光盾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房间都瞬间亮如白昼,耳边只剩下震耳欲聋的轰鸣。白九思闷哼一声,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溅在了身前的花如月身上。那道坚固的仙元护盾如同玻璃般寸寸碎裂!
"九思!"花如月目眦欲裂,想要伸手去扶他,却已经力不从心。
剩余的雷击透过破碎的护盾,狠狠地击中了花如月的胸口!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高速行驶的马车撞中,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然后缓缓滑落。体内的仙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溃散,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感觉到小腹处传来一阵奇怪的温热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苏醒了。
......
不知过了多久,花如月在一阵颠簸中悠悠转醒。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冷气息。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白九思苍白却依旧俊美的脸。
他的嘴角还残留着血迹,脸色比纸还要白,眼神中却充满了担忧和不舍。
"九思......"花如月虚弱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我在。"白九思握紧了她的手,他的手心冰冷,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花如月看着他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对不起...我..."
"别说了,"白九思打断她,伸手温柔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她,"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他低头看着她,眼神深邃难懂,里面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心疼,不舍,无奈,还有一丝决绝。
"阿月,"他轻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等我回来。"
话音刚落,白九思的周身突然爆发出万丈光芒!刺眼的白光将他整个人笼罩,花如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怀里的温暖已经消失不见。白九思不见了,只有一道耀眼的白光冲破屋顶,直冲天际,瞬间消失在云层深处。
天空中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只剩下几片淡淡的云彩。
花如月怔怔地望着白九思消失的方向,眼泪无声地滑落。他去哪里了?他要去做什么?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小腹处又是一阵温热,那种奇怪的感觉比刚才更加强烈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
指尖下,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跳动。
那是...生命的脉动?
花如月猛地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
"咳咳..."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花如月循声望去,只见榻上的孟长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他正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屋顶,眼神还有些呆滞。
花如月连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身体的疼痛,跌跌撞撞地冲到榻前。
"长琴?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紧张地问道,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孟长琴转过头,看到花如月,眼神渐渐聚焦。他眨了眨眼,虚弱地开口:"主母...我...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气息平稳,脉搏也有力了许多,显然是真的没事了。
花如月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只要长琴没事,她所做的一切就都值得。
只是,当她的目光落在孟长琴的眉心时,瞳孔猛地一缩。
在他的眉心处,多了一点殷红的朱砂痣,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红梅,鲜艳夺目。
那是她刚才喷在心口血的位置。
花如月怔怔地看着那点朱砂痣,又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心中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白九思走了,她怀了身孕,长琴眉心多了一点朱砂痣...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窗外,雨已经停了。夕阳穿透云层,洒下金色的光芒,照在湿漉漉的庭院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天边,似乎还有淡淡的雷云未曾散尽,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花如月扶着榻沿,艰难地站起身。她望着白九思飞升的方向,眼神逐渐从迷茫变得坚定。
无论如何,她都会等他回来。
她还要抚养他们的孩子,看着长琴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