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那天放风筝太累了,我先去洗澡。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书桌上,睡着了。
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着她,在散落的发丝和微蹙的眉间投下浅浅的阴影,肩胛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看着她微微张合的嘴唇,我又回想起了在樱花树下她看我的眼神。心口微微一悸,脚步已不由自主地靠近。
我弯下身,低头凝视。光线描摹着她闭合的眼睑,我的视线从她微颤的睫毛由上到下滑过挺秀的鼻梁,最终停驻在那双唇上。我伸手去触摸她,指尖轻轻拂过她眉骨,沿着她的下颚线滑下,最终落在唇畔上,指腹感受着她唇上每一条细腻的纹路。我的呼吸不由得放轻,身体无意识地前倾……
漂亮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眼。我吓得猛地收回手,与她拉开距离,掌心转而落在她单薄的脊背上,轻轻拍了拍她。
“漂亮,”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微哑,“醒醒,先去洗澡再睡。”
她朦胧地睁开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黏糊:“你洗好了?”
“嗯,快去洗吧,洗完去床上睡舒服些。”我把叠好的睡衣递了过去。
她接过,含糊地应了声,踢踏着拖鞋,身影慢慢消失在通往浴室的昏暗里。
此刻,只是一缕魂魄的我站在高中时代那个“我”的身边。我看着眼前这位少女脸上不自知的神情——那种专注的、仿佛世界只余一人的凝视,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与珍视。如果那时我能看见自己脸上的这份情愫,或许一切便昭然若揭,无需后来的漫长求证。
眼前,突然无数个“我”斜身凝望她背影的画面被无形的手抽出,又在我面前摊开:每次分别时的场景,送她去考场,送她去上班,送她去出差,每一次寻常的告别……画面最后停留在了她跟我大吵一架后,她拍开了我的手转身离开的的场景,而这一次我不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的手的时候……
“咔嚓。”
画面如被重锤击中的镜面,瞬间龟裂,她的身影连同承载记忆的碎片,哗啦啦地崩落一地,闪烁着无数细小的光。
早已回不去了。
我蹲下身,目光空洞地掠过满地狼藉的碎光。那些碎片上,映着我独自一个人发呆的坐在凳子上流泪的场景。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想拾起其中一片——
“嘶!”锐利的边缘轻易割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滚落,砸在冰冷的碎片上,血迹晕染开来,模糊了玻璃上凝固的画面。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涡流平地而起!散落的碎片被无形的力量席卷、牵引,发出细微的嗡鸣。那些破碎的、离散的光影,开始挣扎着重新聚合、拼凑……
光芒流转,场景再次跳转。
漂亮站在了记忆里熟悉的教室二楼走廊上,阳光明媚。她探出身子,用力朝楼下的我挥手,声音清亮地穿透时光:
“快上来呀!”
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女的身影,从我身旁一闪而过,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轻快和急切,几步并作一步冲上了楼梯。
画面渐渐的清晰起来。她笑着从包里掏出一小瓶防晒霜,用力摇了摇。“脸上的你自己抹开,我帮你涂脖子”说着,她在我左右脸颊各点了一小坨乳白的液体。脸颊上传来冰凉黏腻的触感,我胡乱涂抹着。
她绕到我身后,脖子后颈猛地一凉——一大坨防晒霜被精准地“啪”地糊上。随即,她温热的掌心覆了上来,她一下一下的在我脖颈间上下左右地涂抹、推匀,然后环绕着我的颈脖抹了一圈,从我的下巴抹到我的喉结处,然后又向后颈滑去
“好了吧?”我挤出一点防晒霜在掌心,“你涂了吗?我帮你……”
“唉~等会儿!”她一把抓住我悬在半空中的手,抽走我手中的瓶子,“我出门前就涂好了”她凑近我的脸,仔细端详,然后伸出手指在我脸颊上轻轻抹着,“你的脸上的防嗮霜都没有抹匀。”
我眯着眼,任她摆弄,嘴里忍不住念叨:“我又看不见,怎么知道哪里匀了,哪里没匀……这么大的太阳,等会儿你还要去跑1500米,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万一跑着跑着中暑了怎么办?”
她无奈地耸耸肩,扯出一个苦笑:“是抽签决定的,我也没办法呀,没事!”她拍拍我的肩,眼神带着点小倔强,“你就在终点等着我,我肯定能跑完!”
包带在我指尖一绕,甩上肩头。右手直接扣上漂亮后颈,五指收拢——“走吧,热身去。”话音和力道同时落下,没给她反应时间。手臂带着她整个人前倾,脚步不停,径直把人带出了教室门。拽着她往操场边的树荫走去。
广播喇叭适时响起,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参加高二年级组1500米的同学,请速到主席台前检录!参加高二年级组1500米的同学,请速到主席台前检录!”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所有的担忧化作一句叮嘱“加油,不要勉强,跑完就好”
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点点头,转身跑向检录处。
“漂亮!”我对着她跑远的背影大喊,“我在终点等你——!”
她没有回头,只是高高举起手臂挥了挥,算是回应。她穿着一条短短的运动裤,修长又白净的双腿在阳光下格外醒目。高高的马尾辫在背后甩来甩去。那股潇洒的劲特别令男孩着迷
也令我深深着迷。
漂亮站在起跑线后,身体微弓,蓄势待发。
“砰!”枪响撕裂空气。
她从边道跑到了最内圈,排在了第三名的位置,一直紧紧跟着第二名的同学,
我一手攥着矿泉水,一手抓着毛巾,站在观众席边缘,心随着她的节奏跳动。第四名像个难缠的影子,紧紧贴在她侧翼,意图封堵她超越的路线。
第二圈过半。漂亮的速度似乎滞涩了一丝,脚步变得沉重,不在状态了。
不行!
我跳下观众席,冲进内侧的橡胶区域,与她并肩奔跑起来。
“漂亮!撑住!”风声在我耳边呼啸,声音必须更大才能穿透,“终点快到了!你现在排在很前面,跟紧就行!加油——!”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眼神的偏移,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脚下和前方的对手身上。双唇紧抿又微张,急促地喘息着——“呼——嘶—嘶…呼——嘶—嘶…”那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带着韵律的呼吸。
我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拉开一点距离,生怕自己紊乱的气息干扰了她,但目光和脚步始终紧追不舍。
终点线在望!
我猛地提速,先她一步冲过终点,又向前冲出几米才急刹转身,双臂大张,等着她过来。
她看到了我。
那一瞬间,疲惫的眼中仿佛被点燃了。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骤然加速,从外侧强行超越第二名!身影如一道燃烧的流光,直扑终点——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从跑道内侧横穿而出!
“小心——!”
惊呼未落,漂亮的脚踝狠狠绊上了那个身影!巨大的惯性让她整个人重重地、毫无缓冲地砸在粗糙的跑道上!
“啪!”沉闷的撞击声仿佛砸在我的心脏上,让它骤然停跳。时间凝固了一瞬。
我眼睁睁看着后面的选手从她倒下的身体旁掠过,超越……
等我反应过来,正要不顾一切冲过去时——
地上那个身影动了。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片刻呻吟。漂亮的手掌猛地撑住地面,沾满沙砾的膝盖用力一顶!她竟咬着牙,直接从地上弹了起来!膝盖上,崭新的擦伤瞬间渗出血珠,混着尘土,覆盖在不久前骑车摔伤、刚刚结痂的旧疤上。
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带着满是的尘土和刺目的血迹的伤口,便再次迈开脚步,踉跄却无比坚定地冲向那条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的白线!
冲刺!摔倒!爬起!再冲刺!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秒内,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我的心被狠狠揪紧,我眉头紧锁,视线死死钉在她流血的膝盖上。
她几乎是撞过了终点线,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
我箭步上前,一把将她捞进怀里,半抱半扶地把她挪到跑道旁。她整个人瘫软趴在我身上,额头抵着我的肩窝,胸腔剧烈起伏,发出沉重的喘息声,汗水瞬间濡湿了我的肩头。
我一手环着她,扶住她虚脱的身体,另一手将毛巾塞进了她的后背和湿透的运动衣之间,隔开那黏腻的衣服。手掌在她剧烈起伏的背上轻轻拍抚着。
等到她的喘息稍稍平复,我才拧开瓶盖,把水递到她唇边。她几乎是抢夺过去,仰头“咕咚咕咚”狂灌,水流顺着下巴滑落,混着汗水滑进衣服里。
趁她喝水,我低头检查她的膝盖。伤口被沙石沾满,血水混着灰黑的泥泞,下面那片刚长好的新皮再次被撕裂,边缘翻卷着。
我下意识地凑近,对着那个伤口吹了吹气。
“能走吗?”我抬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眉头因痛苦而紧蹙:“刚…刚才好像崴到了……”
“崴脚你还跑?!”我的声音陡然拔高,震惊和心疼瞬间转化为一股火气
“都快到终点了啊…”她喘着气,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固执,“不跑完…前面跑的不都…白费了吗?”
“呵,”我气极反笑,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眼神里满是“你可真行”的不屑,“现在倒是很会算账了是吧?”这不顾惜自己的样子真是让人火大,我忍不住抬手,在她没受伤的白白嫩嫩的大腿外侧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
“啊!疼——”她痛呼出声,委屈地瞪我,“本来就摔得够疼了,你还打我!”她伸手去揉那片迅速泛红的皮肤。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胸腔里的火气瞬间没了。弯腰,一手托起她的腿弯,一手托住她的后背,稍一用力,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欸欸欸!”她惊呼,手臂下意识紧紧环住我的脖子,双腿悬空晃荡着,“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我抱着她,大步流星地朝医务室方向走,语气不容置疑,“伤了就得治,傻了就得看。”
“你才傻呢!”她立刻不服气地反驳,声音里恢复了一点精神。
“切,”我低头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谁傻谁心里清楚。”
“你!”她气鼓鼓地瞪着我。
我笑了一下,抱着她,脚步更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