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一层银霜，薄薄地铺在寺庙褪色的青石板上。空气里有香烛燃烧后的余烬味道，混合着夜晚草木的清冷。
高考前我和漂亮住在了南华寺里吃斋拜佛虔诚许愿。
我和漂亮穿上素衣来到庙前，石阶一路向上延伸，仿佛直通天界。每级台阶都被人流踩踏得溜光水滑，边角圆钝，泛着温润的青灰色。我和漂亮牵着手，一级一级地往上走。抬起头，古寺那扇深褐色的巨大门槛就在前方不远处，如同一条沉默的分界线，横亘在尘世与佛国之间。
终于踏上了最后一阶，漂亮微微提起裙裾，左脚轻巧地抬起，迈过那道深褐色的界线，右腿随即跟上，稳稳落下。那姿态流畅而自然，仿佛跨过的不是木头，而是某种无形的藩篱。我笨拙地抬高腿，跨了过去。
脚掌落在大殿内冰凉的青砖上时，心头莫名一凛，仿佛身后喧嚣的尘世已被这扇门悄然隔开，内里古刹的香火鼎盛如潮，将我和漂亮裹挟其中。空气里弥漫着浓稠的檀香与燃烧纸钱的烟火气，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间。
大殿深处，金身佛像在缭绕的烟雾中半隐半现，垂目低眉，俯视着芸芸众生。殿前巨大的铜香炉里，香灰堆积如雪，无数点燃的线香插在其上，如同赤红微光组成的星丛。烟气从那里升腾而起，笔直向上，在接近殿顶时又四散弥漫开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厚而略带焦苦的芬芳。
我深吸一口气，辛辣的香火味直冲鼻腔，忍不住低声呛咳起来：“咳……这烟也太呛人了些。”心头却不禁浮起一丝茫然，对于神明，我向来只是远观，从未如此靠近这灼灼燃烧的信仰。
漂亮没有理会我的抱怨，她的目光早已越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锁住了佛殿深处那庄严慈悲的金身。
她在看佛，而我在看民
我看见庙里有个尼姑跪拜在了佛前，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枯叶。那张很老的脸，布满皱纹，像一团被岁月揉搓后又勉强摊开的纸，沟壑纵横，写满了无声的故事。那个婆婆虔诚地跪拜了许久，嘴里念念有词。殿内香客依然不少，烛火摇曳，映照着或祈求或麻木的脸。
漂亮拍了拍我的肩膀，引着我来到一侧的香案前。案上烛火摇曳，映亮了她专注的侧脸。她抽出三支细长的线香递给我，自己另取三支。指尖触碰到干燥的香身，传来微糙的质感。她将香头凑近烛火，橘红色的火舌温柔地舔舐着香尖。一点暗红迅速亮起，随即变成明亮的火点，紧接着，一缕纤细而笔直的青烟便从那里袅袅升起，带着新燃的独特清香。
她用手罩着自己手中那三炷香顶端的红点。
我将香头凑近摇曳的烛火。火苗舔舐上来，香头瞬间被点燃，暗红转为明亮。可就在这时，不知何处钻来一股穿堂风，轻巧地拂过。我手中那三炷香顶端的红点猛地一暗，几乎同时熄灭，只留下三小截突兀的灰白。指尖捏着瞬间冰冷的香脚，我心头一空，茫然地看着那了无生气的香头。
漂亮察觉到了，但她并未言语，只是轻轻将她自己那三炷已稳定燃烧的香暂时插进香案旁备用的香灰里。然后，她朝我这边挪近一步，用身体悄然挡住了那恼人的风隙。她重新抽出三支新香，示意我靠近烛台。这一次，她微侧着身，一手拢在香头外侧，形成一个小小的避风港。我屏住呼吸，再次将香头探向烛火。橘红的火苗在漂亮手掌的庇护下，稳稳地包裹住香尖。三点的红芒终于同时亮起，青烟也笔直地升腾起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安稳。
“走。”她低声说，眼神示意前方巨大的香炉。我们并肩穿过缭绕的烟雾，走向那如同小山丘般的香炉。炉壁滚烫，热气扑面而来。漂亮站定，双手持香，举至齐眉处，对着大殿深处佛像的方向，极其郑重地躬身三拜。每一次俯身，那三炷香顶端的红点便在烟气中划出三道虔诚的弧线。随后，她踮起脚尖，手臂伸向香炉深处，小心翼翼地将三炷香稳稳地插入厚厚的香灰之中。香身微微颤动了几下，终于笔直地立住了。
我举香、躬身、礼拜。手臂尽力伸向香炉深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炉壁辐射出的灼热。香脚插入温热的香灰，轻轻旋转，寻找着支撑点。直到三炷香都稳稳立住，我才松了口气。
殿内光线幽深，长明灯的光晕在低垂的帷幔下显得格外柔和。殿前的几个拜垫已被磨得发亮，露出内里深色的布面。漂亮径直走向一个空着的拜垫。她站在垫前，双手合十，眼睑微垂，静立片刻，然后，她提起裙裾，动作流畅而庄重，双膝一弯，轻轻地、稳稳地跪落在蒲团之上。那柔软的蒲团承接了她的重量，微微下陷。
她挺直腰背，双手再次合十，高举过头顶，指尖指向幽深的大殿穹顶。停顿，似有千言万语凝聚于指尖。接着，双手缓缓下落，掌心相贴，平稳地经过眉心，再落至胸前。随后，她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稳稳地抵在身前微温的蒲团表面。她的脊背弯成一道恭敬的弧线，整个身体都匍匐下去，仿佛要将自己最深的祈愿，通过这紧密的接触，毫无保留地交付给这片承载信仰的方寸之地。她安静地伏在那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三炷新插的香在炉中无声地燃烧。
我在旁边的拜垫前站定。膝盖触碰蒲团磨损的表面时，传来一种微凉而粗粝的触感。我学着她的样子，轻轻伏下身去，合拢双掌，指尖因不习惯而微微发僵。
俯身叩拜时，额头重重地磕在蒲团上，甚至发出轻微的“咚”一声。伏低身体时，鼻尖瞬间充盈了蒲草陈年的微涩气息，混合着无数前人留下的、浸入纤维深处的香火味道。这味道浓烈而古老，像无数虔诚的呼吸在此沉淀。我闭上眼睛，在骤然降临的、隔绝了喧嚣的静谧里，只感到额下蒲团的微凉和膝盖承受着身体的重量。
正当我心神沉入这片刻的安宁时，右手食指指尖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我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强忍着睁开眼，低头看去——原来是一星极微小的、滚烫的香灰，不知何时被风卷起，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正正粘在了我的指尖皮肤上。那一点炽热转瞬即逝，留下一个微小的红点，像一粒灼热的朱砂。
我吸了口气，重新闭上眼。指尖那点灼痛却异常清晰，如同一个微小的烙印。在这蒲团的微凉和指尖的余痛交织里，我伏在蒲草古老的气息中，第一次清晰地默念：愿这世间苦痛，终有回甘。愿漂亮所求，皆得成全。愿我们之间的感情，长长久久，永不别离。
默念完，我睁开双眼，目光无意间掠过漂亮低垂的眼帘和微微翕动的嘴唇时，心头猛地一震——她唇边无声翕动的口型，并非我臆想中关乎姻缘的渴念，而是清晰无比地诉说着四个字：“家人平安”。
家人平安……这四个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无声的涟漪。原来她那虔诚姿态下包裹的，并非少女常怀的绮梦，而是如此朴素沉重的牵念。我顿感方才那点轻慢和怀疑，此刻被一种沉甸甸的愧怍取代。
就在这心意流转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我刚插的那炷香——顶端的红点不知何时，竟悄然熄灭了，只余下一截突兀的灰白。
“漂亮”我有些无措地小声唤她，“我的香……灭了。”
漂亮闻声直起身，目光落在那炷残香上，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声音温和得如同安抚：“没事，重来便是。心诚就好。”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轻轻拂开我肩头不知何时飘落的几点香灰。这细小的动作，像投入静水的一粒石子，在我心头漾开细微的暖流。
“嗯！”我用力点点头，重新起身，我用蜡烛从新点燃刚刚灭了的那三炷香。
漂亮一直默默注视着我，直到那新燃起的红点稳定地亮起，她才收回目光，唇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那笑意如微风掠过初绽的莲瓣，宁静而柔和。
我们再次并肩，一同伏下身去。额头抵着蒲团，周围鼎沸的人声、缭绕的烟气，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这一次，我心中再无杂念，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安宁和笃定。
起身时，殿内长明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我们，她的侧脸在殿内长明灯柔和的光晕里，竟显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透明的宁静。
我望着她，她望着佛。
她引着我，像两尾逆流而上的小鱼，在虔诚的人潮缝隙里艰难穿行。
她也侧过头看我，眼中映着烛火，亮晶晶的。我也看着她，不知怎的，刚才的笨拙与局促似乎已随风散去，只剩下一种暖融融的默契在心头弥漫。两人相视，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走出大殿，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卷走了身上沉甸的香火气息。鼎沸的人声渐渐落在身后，变得遥远。漂亮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一小团薄薄的白雾，转瞬又消散了。
“刚才……”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黄昏的静谧，“你替我求了什么呢？”
我微微一怔，脚步未停，目光掠过寺中古树枝头垂挂着的无数褪色许愿带，它们承载着无数未曾言明的心事，在晚风里沉默飘摇。我最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起手，在她眼前摊开掌心——一点细小的、灰白色的香灰，不知何时飘落其上，静静地躺在我的掌纹里。
“喏，”我晃了晃手掌，那点灰烬也随之轻颤，“佛祖给的答案，在这儿呢。”
漂亮的目光落在那一点灰烬上，停驻片刻。然后，她也伸出手，不是去拂开它，而是用指尖极轻地、极轻地碰了碰我的掌心。那触感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暮色四合，古寺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愈发沉静。香火的气息被晚风稀释，只余下薄暮清寒。漂亮指尖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却长久地留在我掌心，像一颗沉入深水的星辰——那并非神佛的应许，而是两个凡俗生命在喧嚣尘世间，以最笨拙的姿态相抵相扶时，悄然擦亮的一点微光，足以在未知的寒夜中相互辨认。
她已视我为她的家人，她替我求健康
我已视她为我的爱人，我替她求顺遂
我们是彼此的恋人，我们向神明许愿，永不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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