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越国苎萝村的一个浣纱女,每日在若耶溪畔与清澈的流水相伴。那溪水照得见我的容颜,也照得见我的命运。记得小时候,母亲总说我生得与旁人不同,眉目间似有山水灵气,我却只道是寻常。直到那年春日,范大夫的车驾停在溪边,他望着我的眼神里藏着我看不懂的深意,我才知道,原来这容颜竟能成为改变家国命运的利器。
离开苎萝那日,村里的桃花开得正盛。母亲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父亲背过身去擦拭眼角。我穿着新裁的罗裙,发间簪着范大夫赠的玉钗,心中既惶恐又茫然。他们说要送我去学歌舞礼仪,说要让我成为越国最锋利的剑。可我只是个会浣纱的姑娘啊,如何担得起这样的重托?
在会稽城的馆娃宫里,我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三年。乐师教我抚琴时总摇头叹息,说我指间带着溪水的野性;舞师看我旋转时说我的眼神太过清澈,不像能魅惑君王的模样。多少个深夜,我对着铜镜练习勾魂的眼波,直到泪水将胭脂晕染成破碎的桃花。范大夫每次来看我,都会带来吴国最新的消息,说夫差又建了新的宫殿,说伍子胥如何劝谏,说越国的百姓在饥荒中怎样易子而食。这些话语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让我在梦中都不得安宁。
初见夫差是在姑苏台的春宴上。我穿着用越绉裁制的霓裳,发间金步摇随着乐声叮咚作响。当他灼热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知道三年的功夫没有白费。可当他执起我的手,夸赞我"皓腕凝霜雪"时,我竟想起若耶溪边那个赤足浣纱的少女。那个少女如今成了吴王掌中的金丝雀,每日在琼楼玉宇中唱着违心的歌谣。
姑苏城的日子像一场绮丽的噩梦。我陪着夫差登上灵岩山看日出,在馆娃宫里跳响屐舞,看着他为我挖凿香水溪。他总说我眼中有化不开的愁绪,却不知那愁绪里浸着会稽城的烽烟。每当夜深人静,我摸着藏在枕下的越国泥土,想起范大夫临别时的话:"姑娘的眼泪要流在吴王看见的地方,心里的血要咽回越国人看不见的深处。"
最痛的是看见伍子胥悬在胥门上的头颅。那日暴雨如注,白发老臣的血顺着城墙流进护城河。夫差搂着我的肩说再没人能阻碍我们的欢愉,我却在他怀里抖得像风中落叶。后来伯嚭送来密报,说越国正在秘密铸剑,我故意打翻酒盏掩饰颤抖的双手。原来在权力与欲望的漩涡里,一个女子的真心与假意,早都被碾碎成了尘埃。
记得城破那日,姑苏台燃起了冲天大火。夫差将宝剑横在颈前,忽然回头问我:"夷光,你可曾真心待过寡人?"我攥紧衣袖里范蠡送来的越国绢帕,上面还沾着苎萝村的桃花。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听见他最后一声叹息:"原来西施之眸,映的从来都是越国山水。"
后来世人传说我随范蠡泛舟五湖,说我们做了神仙眷侣。可每当我临水照影,总看见溪边浣纱的少女、吴宫起舞的宠妃、城破时仓皇的背影——这些碎片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西施。若耶溪的水依旧清澈,只是再照不见那个单纯浣纱的女子。我的容颜倾覆了两个国家,却始终没能找回属于自己的那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