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便是大唐最耀眼的明珠。父亲是高高在上的天皇大帝,母亲是叱咤风云的则天皇后。记得小时候,我总爱趴在紫宸殿的窗棂边,看母亲批阅奏章时朱笔挥洒的模样。那支笔在她手中仿佛有千钧之力,一笔落下便能决定万民生死。宫人们都说我眉眼像极了母亲,这话让我既欢喜又惶恐。
八岁那年,我在御花园扑蝶时撞见了来俊臣审讯宫人。那个平日里总是对我笑脸相迎的梳头侍女,被铁链拴着跪在青石板上。来俊臣拿着银针在她指尖比划,笑着问我:"公主想看看十指连心的滋味么?"我转身就跑,却在假山后吐得昏天黑地。那晚我发着高烧,朦胧中听见母亲对御医说:"太平若是连这点场面都受不住,将来如何执掌这锦绣河山?"
及笄那年,吐蕃使节前来求亲。母亲在麟德殿设宴,我穿着金线密织的石榴裙献舞。当吐蕃赞普的使者盯着我露出贪婪目光时,母亲突然掷碎酒盏:"朕的女儿岂是尔等能觊觎的?"她当场下令为我修建太平观,让我以出家为名避开和亲。那夜我跪在丹墀下谢恩,月光把母亲的冕旒照得森冷。她抚着我的发髻说:"你要记住,在这宫里,慈悲比愚蠢更致命。"
第一次婚姻是母亲精心安排的棋局。薛绍表哥温润如玉,我们在太液池畔赏雪时,他会用貂裘裹住我冰冷的双手。可当薛家卷入谋反案时,母亲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赤足披发跪在长生殿前哭求,殿内传来母亲冷冰冰的旨意:"既然太平舍不得丈夫,就让她亲眼看着行刑。"那天洛阳城飘着细雨,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时,血溅在我的孔雀纹披帛上,像极了我们大婚时的合欢花。
母亲改唐为周那年,我被迫嫁给了武攸暨。这个姓武的丈夫总是战战兢兢,连与我同席用膳都要先看宫女眼色。某个雪夜,他醉酒后吐露真言:"公主可知,每次与你同房后,我都要向太后详细禀报。"我笑着将醒酒汤递给他,转身就命人把他最宠爱的歌姬沉了太液池。当歌姬的绣鞋浮出水面时,我终于理解了母亲说的——权力才是最好的春药。
神龙政变那晚,我带着羽林军冲进迎仙宫。张易之的头颅滚到我脚边时,母亲正对镜梳妆。她慢条斯理地抿着胭脂纸:"太平,你比我想的来得晚了些。"我们隔着铜镜对视,镜中两张相似的面容都在笑。当我把退位诏书铺在她面前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你以为李显会比朕更疼你?"玉簪落地碎成两截,就像我们再也拼凑不回的母女情分。
二哥李显复位后,我成了镇国太平公主。在朝堂上,我穿着紫罗襦裙坐在珠帘之后,看着曾经跪拜母亲的大臣们如今对我俯首。韦皇后往我的茶盏里下毒那次,我转手把茶赐给了她的心腹女官。看着那个女子七窍流血的样子,我附在韦后耳边轻声道:"嫂子该换批更忠心的奴才了。"
三哥李旦登基后,我的府邸夜夜笙歌。崔湜为我梳头时,总爱说些朝堂秘闻。他的手指穿过我的长发,就像梳理着错综复杂的政局。某日清晨,我发现枕边放着一份弹劾我的奏折抄本,崔湜在末尾批注:"公主若需要,臣可让此人明日消失。"我笑着把奏折扔进熏炉,看火舌舔舐那些义正辞严的字句。青烟升起时,我想起母亲常说:朝堂上的君子,骨子里比娼妓还下贱。
与李隆基的较量始于一个春日。这个英气逼人的侄子来我府上赴宴,席间突然举杯:"姑母觉得,当年则天皇后为何最终还政李唐?"满座宾客噤若寒蝉。我转动着琉璃盏,看阳光在酒液中折射出七彩光斑:"因为她发现,龙椅上坐着的时候,亲情才是最奢侈的陪葬品。"李隆基大笑饮尽杯中酒,我却看见他袖中露出半截匕首的寒光。
先天二年的夏夜特别闷热。当我被金吾卫围困在公主府时,崔湜正带着我的密信奔向岐州。侍女们慌乱地收拾细软,我却坐在妆台前细细描眉。铜镜里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恍惚间与母亲临终前的面容重叠。府门外传来撞木的声音,我平静地吞下早已备好的鸩酒。最后一刻,我忽然想起薛绍教我吹的叶笛声——原来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竟是扮作平民女子,偷偷溜出宫墙的那几个黄昏。
毒发时的剧痛比想象中温和。视线模糊之际,我看见案头那卷《女则》被风吹开,露出母亲题写的小楷:"太平类我"。鲜血从唇角滴落在书页上,恰好晕染了那个"平"字。多么讽刺啊,母亲给我取名太平,可我们母女的人生,何曾有过半日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