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河东平阳,幼时家境贫寒,父亲早亡,母亲带着我们兄妹艰难度日。那时我常立于门前,望着远处官道上尘土飞扬,车马喧嚣,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艳羡。彼时尚不知,那飞扬的尘土中,藏着我日后命运的轨迹。
十四岁那年,平阳公主府上选侍女,我被选中。入府之日,我战战兢兢,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公主待下宽厚,见我伶俐,便让我习歌舞。我天生一副好嗓子,又肯吃苦,不出半年,便能在宴席上献艺了。那时节,我常想,若能一辈子在公主府上做个歌舞伎,也是极好的。
建元二年春,皇上驾临平阳侯府。那一日,府中上下忙作一团。我与其他歌女被召至前厅献舞。我穿着素色罗裙,发间只簪一朵绢花,在众女中并不出众。舞至中途,我忽觉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抬眼望去,正对上皇上含笑的眼睛。那一刻,我手中的团扇险些跌落。
宴罢,公主唤我至内室,说皇上要带我入宫。我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不知是喜是惧。翌日,我便乘着宫车,入了未央宫。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时,我忽然想起母亲含泪的眼睛。她曾说宫中是吃人的地方,要我千万小心。
初入宫时,我住在椒房殿偏室,一连数月未见天颜。宫中妃嫔见我出身卑微,多有欺凌。最是陈皇后,每每见我便要寻衅。一次我路过她的宫门,她命人泼了我一身污水,还说我这般贱婢,也配在宫中行走。我回到住处,默默更衣,不敢言语。
直到那年秋猎,皇上忽然想起我,命我随驾。猎场上,我为他斟酒,他问我可会骑马。我答略知一二,他便让我与他同乘。马背上,他问我家中境况,我如实相告。他叹道:"不想卿家如此清苦。"回宫后,他便常来我宫中,有时只是坐着看我刺绣,说些朝中趣事。
元朔元年,我怀孕了。皇上大喜,封我为夫人。陈皇后闻讯大怒,命巫女楚服施法诅咒我。事发后,皇上废后,立我为皇后。册封那日,我穿着厚重的礼服,跪在殿前听诏,心中并无欢喜,只有无尽惶恐。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便是众矢之的了。
我生下了据儿,皇上爱如珍宝。卫氏一族也因此显贵,兄长卫青被封长平侯,侄儿霍去病更是少年英雄。每次他们凯旋归来,皇上都要在宫中设宴庆贺。席间,我常看见皇上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是对权力的渴望,对开疆拓土的野心。我渐渐明白,在他心中,江山永远重于美人。
宫中岁月如流水,我在皇后的位置上战战兢兢地过了十几年。皇上对我日渐冷淡,新宠李夫人、尹婕妤等人相继入宫。我不怨不妒,只求自保。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巫蛊之祸还是降临了。
征和二年,有奸人诬告太子行巫蛊之事。皇上震怒,命人彻查。江充等人借机陷害,说在我宫中挖出了桐木人。我百口莫辩,太子被迫起兵自卫,最终兵败自杀。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梳妆,手中的玉簪落地,碎成两截。
皇上派人来收我的皇后玺绶,我平静地交了出去。那夜,我独坐空庭,望着未央宫的灯火,想起多年前入宫时的那个少女。她可曾想到,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取出早已备好的白绫,悬于梁上。
濒死之际,我忽然想起据儿幼时,曾问我为何总是愁眉不展。我答:"母后怕失去你们。"他笑着说:"不会的,父皇最疼我们了。"如今想来,天家父子,终究抵不过帝王心术。
我死后,草草葬于长安城南。没有谥号,没有祭奠,只有一抔黄土,掩埋了卫子夫的一生荣辱。有时夜半,我的魂魄飘荡在长乐宫上空,看见年轻的妃嫔们依旧在争宠斗艳,一如当年的我。她们不知道,在这深宫里,没有永远的赢家。
皇上晚年曾下《轮台诏》,表达悔意。但对我与据儿,他只字未提。或许在他心中,我们母子不过是帝王路上的一块绊脚石,搬开了,便忘记了。
如今两千载过去,我的故事被写入史书,成了"色衰爱弛"的注脚。人们说卫子夫因色得宠,因宠生骄,终致灭门之祸。他们不知道,那个从平阳走出的少女,从未想过要争什么,她只是被命运的洪流裹挟,不由自主地沉浮。
若有来世,我愿做寻常百姓妻,与夫君白头偕老,看儿女绕膝。不为皇后,不为太子母,只做一个可以痛快哭笑的平凡女子。
宫门深似海,我这一生,终究是困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