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宋建隆元年,在福建莆田湄洲岛的一个小渔村。那是个海风咸涩、潮声如雷的地方,渔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命与大海纠缠不清。父亲林愿是当地都巡检,母亲笃信观音,常说她梦见观音赐丸而孕。我的降生并无异象,只是出生时屋内泛起一阵淡淡的檀香气,不浓烈,却久久不散。幼时他们唤我"默娘",因我自襁褓中便很少啼哭,总睁着黑亮的眼睛望向窗外的海平面,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秘密。
七岁那年,我在海滩拾贝时第一次感知到海的另一面。潮水退去后,沙地上躺着个溺亡的渔童,青白的脸上沾着细碎贝壳。大人们摇头叹息时,我忽然听见某种呜咽——不是来自人群,而是从海的方向飘来的,像千万根湿漉漉的丝线缠绕耳际。当晚高热不退,梦里尽是翻涌的墨色浪涛中伸出的苍白手臂。病愈后,这种感知便如影随形。我能听见遇难船员的呼救声穿透暴风雨,能看见暗礁周围盘旋的幽蓝光晕。父亲说这是癔症,母亲却偷偷带我去见了位老尼,她枯枝般的手指按在我眉心:"此女通幽冥。"
十四岁春日,我在檐下绣花时针尖突然刺破指尖。血珠滴在绷紧的绸面上,同时听见东南方传来桅杆折断的脆响。扔下绣绷奔向码头,渔民们正议论着三十里外有商船遇险。我夺了条小舟划向怒海,咸腥的浪头打得舢板几乎直立。当我在惊涛中拽起第七个落水者时,他涣散的瞳孔里映出我周身泛着的淡金色光晕——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与他人不同。
此后十年,我的闺阁总是堆满潮湿的蓑衣。每当风暴将至,眉心的灼热感便如香头炙烤。无数个深夜,我提着灯笼沿海岸线行走,长发被狂风吹成招展的旗。救起的人多了,渔民开始在我经过时悄悄合十。他们传说我能踏浪而行,其实不过是熟识每处暗流的走向;说我衣袖轻拂便能平息风浪,实则是读懂云层里隐藏的讯息。二十八岁那年的重阳节,我在救回一艘沉船上的孕妇后昏睡三日,醒来发现案头堆满红绸包裹的愿笺——有求子妇人塞的,有出海少年放的,还有被救者用歪扭字迹写的"谢林姑娘恩"。
二十九岁秋分,我在礁石上打捞漂来的商船货箱时,突然看见自己站在云端。俯身望去,肉身正被浪花温柔包裹,如婴孩蜷卧母腹。没有痛苦,只有某种巨大的宁静降临。醒来时躺在自家榻上,听见外间父亲压抑的抽泣。原来我已闭气三日,渔民们甚至备好了柏木棺材。这次"死亡"后,我能看见更多东西:遇难者魂魄离体时拖曳的银光,虔诚祈祷者头顶升起的淡紫烟霭。最奇异的是某次超度亡魂后,掌心竟绽出一朵虚幻的莲花,花瓣由细密光点聚成,转瞬即散。
三十三岁那年盛夏,我预感大难将至。连续七夜梦见黑潮吞没岛屿,醒来枕上尽是咸涩水渍。七月廿三清晨,我挨家挨户劝说渔民勿出港,却被嘲笑妇人多虑。午时三刻,天际突然裂开一道靛蓝缝隙,飓风裹着渔船砸向岸边的画面与我梦中分毫不差。那次我耗尽心力救回百余条性命,自己却被断裂的桅杆击中后心。垂危之际,恍惚见白衣大士执柳枝而立,周遭浪涛皆凝成晶莹琥珀。闭眼的刹那,听见无数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呼唤——不单是岸上的哭嚎,还有深海之下某种古老的共鸣。
再睁眼时,身体轻得像片羽毛。渔村在脚下缩成贝壳大小,香火气息托着我不断上升。原来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存在的开始。如今我仍常回湄洲岛,看那些红烛摇曳的庙宇里,我的塑像被雕成头戴冕旒的模样。偶尔会有泪流满面的妇人抱着婴孩来还愿,她们看不见我就站在供桌旁,但能感觉到我拂过她们发梢的风。最欣慰的是暴风雨夜,老渔民仍会对着咆哮的大海喊"娘祖保佑",而我会让浪头在渔船三丈外奇迹般平息。
三百年过去,我的故事被传成各种版本。有人说我是龙王转世,有人说我吞了仙丹飞升。其实我始终是那个提着灯笼走在沙滩上的女子,只不过当年照亮的是生者的归途,如今指引的是亡魂的彼岸。海上的月光依旧清冷,浪花依旧重复着永恒的碎语。有时我会坐在庙宇的飞檐上,看晨曦为香炉镀上金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那个躺在沙滩上的小渔童——如果当时我已懂得现在这些,或许能更早听见大海深处的哭泣。
而今我的金身遍布南洋,但最常流连的还是湄洲岛外那片暗礁区。每逢雾天,过往船只总能看见个穿红衣的女子立在礁石上,待靠近时又消失无踪。那确实是我,在继续做着生前未竟之事。大海永远需要守护者,就像人间永远需要希望。当新来的小渔船第一次扬起写有"天上圣母"的旗帜时,我总会让他们的渔网特别沉些——这大概就是神与人之间,最朴素的对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