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的一生,恰如一条蜿蜒于北宋政治与文学峡谷间的溪流,时而激越,时而平缓,却始终保持着内在的清澈与韧性。他生于眉山书香门第,父亲苏洵的严厉与兄长苏轼的耀眼光芒,既是他生命的底色,也成为他终生需要面对的精神坐标。在《栾城集》的自序中,他写道"少而读书,见古人行事而慕之",这种对古人风骨的追慕,悄然埋下了他日后政治理想与文学追求的种子。少年时代与苏轼共读的场景,在他笔下总是蒙着一层温暖的光晕,那是他精神世界里永不褪色的画卷——兄弟二人对床夜雨,谈文论道,窗外竹影婆娑,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他们预留了施展抱负的空间。
科举之路对苏辙而言既是通途也是荆棘。十九岁与兄长同榜登科,本该是人生至乐,却因母丧不得不中断仕途。这种命运的急转直下,反而磨砺出他沉静内敛的性格特质。在后来写给欧阳修的书信中,他坦言"某少年时,读书不专,好为议论",这份坦诚恰恰展现了其性格中自我省思的维度。当苏轼在凤翔判官任上意气风发时,苏辙却因体弱多病留在京城侍奉父亲,这段看似平淡的经历,实则让他比兄长更早接触到政治核心的暗流涌动。
熙宁变法是苏辙政治生涯的重要转折点。在《自齐州回论时事书》中,他详细记述了与王安石的对立并非出于私怨,而是源于对"青苗法"等政策实际效果的深切忧虑。他的批评始终保持着士大夫的克制,即使在被贬监筠州盐酒税的困境中,写给王安石的文字仍不失礼节。这种在政治对抗中保持人格尊严的态度,成为他一生处世哲学的缩影。外放地方期间,他比苏轼更早领悟到"吏隐"的生存智慧,在《黄州快哉亭记》中借景抒怀:"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这种将庄子哲学转化为现实处世智慧的能力,正是苏辙独特的精神标记。
乌台诗案是苏辙生命中的至暗时刻。为救兄长,他上书愿纳一切官职赎罪,这份手足之情超越了政治利害的考量。被贬筠州的五年里,他在《东轩记》中写道:"既窃廪禄以饱妻子,又得安坐而为君子",表面自嘲中暗含坚韧。与苏轼的唱和诗作里,他常以"涸辙之鲋"自况,却在困顿中完成了《诗集传》《春秋集解》等经学著作,展现出将学术作为精神避难所的独特应对方式。
元祐更化时期,苏辙的政治才能得到充分展现。从右司谏累迁至门下侍郎,他主持废除了许多新法,在《乞罢青苗法疏》等奏议中展现出务实的政治风格。与司马光不同,他主张渐进改革;与苏轼相比,他更注重政策的可操作性。这段执政经历常被后人忽视,实则体现了他"宽猛相济"的政治智慧。在处置西夏边患问题上,他力主"以守为攻",这种稳健策略后来被证明富有远见。
绍圣年间的贬谪生涯,苏辙表现出与兄长迥异的生存策略。当苏轼在惠州、儋州依然豪迈不羁时,苏辙选择退居颍滨,以"遗老"身份潜心著述。在《颍滨遗老传》中,他系统回顾了自己的政治生涯,对变法与更化都有持平之论。这种不囿于党派立场的反思精神,在北宋士大夫中实属罕见。晚年闭门谢客,却完成了《古史》《老子解》等著作,构建起融合儒道的思想体系。他临终前对子孙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坠",这份坦然,源自一生对道德操守的持守。
苏辙的文学成就常被苏轼的光辉所掩,实则别具一格。他的史论笔力雄健,如《六国论》剖析割据之弊,逻辑严密;书信如《上枢密韩太尉书》,气势磅礴而不失雅致;山水游记则显露出内敛的美学追求,如《武昌九曲亭记》中"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的描写,简练中见深致。其诗歌风格趋于沉郁,晚年和陶诗虽不及苏轼旷达,却多一层哲思的沉淀。在《栾城后集》自序中,他坦言"文不可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强调内在修养对文学的决定作用,这一观点对后世"文气说"影响深远。
纵观苏辙一生,他的精神世界始终存在着双重旋律:一方面是儒家士大夫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另一方面则是道家守静致虚的生命态度。这种张力使他既能在政坛上有所建树,又能在逆境中保持精神独立。与苏轼的豪放洒脱相比,苏辙更像一株寒冬中的翠竹,外表谦和柔韧,内里自有其不可折节的坚持。他在《黄州快哉亭记》中写道:"士生于世,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这句话或许最能概括其人生哲学——在变幻莫测的世事中,保持内心的从容与自由,才是真正的快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