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国藩,生于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湖南湘乡一个耕读之家。幼时家贫,父亲曾麟书虽为塾师,然束修微薄,家中常有断炊之虞。记得七岁那年冬夜,我与父亲共读《论语》,油灯如豆,寒风穿堂,父子二人裹一床破絮,父亲教我"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之句,此情此景,至今历历在目。彼时尚不知,这般清贫境遇,恰是上天赐予我的第一课——安贫乐道,方为读书人本色。
我天性鲁钝,非聪颖之辈。十四岁应童子试,连考七次方得入学。记得第六次落第时,考官在我卷上批"文理不通"四字,悬于考场外示众。那日归家,绕道三十里不敢见父亲,躲在村外竹林里痛哭。翌日清晨,父亲寻至,不言其他,只道:"子城(我幼名),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今日之事,譬如今日生。"此语如醍醐灌顶,使我顿悟:人生在世,不在天资高下,而在恒心有无。自此发愤,每日读书必以十页为限,不读完不寝;作文必修改至满意方休。这般苦功,终在第七次应试时得偿所愿。如今想来,少年挫折实乃上天厚赐,若无此番磨砺,何来后来面对太平军屡败屡战之坚韧?
道光十八年,我二十八岁,中进士,入翰林,以为从此平步青云。殊不知京城官场之险恶,远非乡野书生所能想见。初入仕途,我仍持书生之见,直言敢谏,屡触权贵。记得某次朝会,因反对穆彰阿提拔私人,当面斥其"以私废公",惹得这位军机大臣勃然变色。此后三年,我虽在翰林院任职,实则投闲置散,无任何实差。每见同年纷纷外放,唯我独守冷衙门,夜不能寐时,常自问:是坚守道义而困顿,还是曲意逢迎以求进?最终选择前者,因我深信"守得贫,耐得富,守得贱,耐得贵"之理。这段冷板凳岁月,反倒让我精研理学,涵养心性,为日后事业奠定根基。
咸丰二年,太平军势如破竹,朝廷命我回乡办团练。离京前夕,恩师唐鉴赠言:"乱世建功易,持身难;杀贼易,治心难。"当时不解其深意,直至亲历战场方悟。初练湘军,我坚持以儒生带兵,用"忠义血性"为军魂,不效绿营陋习。然书生用兵,屡战屡败。靖港一役,我亲率水师迎敌,竟遭火攻,战船尽焚,跳水自尽被部下救起。退守长沙时,巡抚骆秉章闭门不纳,满城官员讥我"曾大炮""曾败保"。那段时日,我白日强撑精神抚慰将士,夜深人静时却常对烛垂泪,自疑是否真非将才。转机在于悟得"结硬寨,打呆仗"之理——既然智谋不及人,便以拙胜巧,以稳制躁。此后湘军每至一地必深沟高垒,不求奇功,但求无过。这般看似笨拙之法,竟逐渐扭转颓势。
天京攻克后,我权倾朝野,却危机四伏。朝廷猜忌,同僚中伤,甚至一手提拔的李鸿章也渐生异心。某夜读《易》至"亢龙有悔"句,悚然惊觉:功高震主,自古危殆。遂毅然裁撤湘军十二万,自解兵权。胞弟国荃大惑不解,我告之:"天地间惟谦谨是载福之道。"事后证明此举虽损实力,却保全家族。我常思:人生如棋,不仅要会进攻,更要懂退守。那些年处理天津教案等棘手事务,宁可背负"卖国"骂名也要避免战端,皆因深知"刚者易折,柔者长存"之理。
晚年回顾一生,最痛悔者莫过于家教失当。长子纪泽虽才学出众,却因我常年在外,缺少管教,染上纨绔习气。次子纪鸿更因我严苛过度,竟至早夭。记得纪鸿病重时,我正忙于军务,未能亲视汤药。及至赶回,儿已气绝,手中犹握临摹我字帖的纸张。此痛锥心,使我彻悟:修身齐家,本是一体。纵有平乱之功,若治家无方,亦是人生大败。此后倾注心血于家训,撰《曾国藩家书》三百余封,唯愿子孙明白"孝友勤俭"四字,远胜万贯家财。
我一生奉行"天道忌巧"四字。少年时以笨功夫读书,中年以呆办法打仗,晚年以拙态度处世。自知非天资超群之辈,故凡事不求捷径,但求踏实。练兵时亲自编写《爱民歌》,教士兵识字明理;治国时主张"师夷长技",首倡派遣幼童留美;治家时定下"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八字家规。这些看似迂腐之举,实则是参透"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后的自觉选择。
将死之际,最欣慰者非官爵显赫,而是临终前夜完成《挺经》十八章。此书融汇一生得失,尤重"挺"字诀——世间事半途而废者多矣,唯能挺住者方见真章。我本庸人,之所以能有所成就,全在一个"挺"字:科场失意时挺住不弃,战场溃败时挺住不馁,官场倾轧时挺住不乱。人生如负重行远,不在走得快,而在走得久。
回望来路,从湘乡农家子到一品大员,非有什么过人之处,只不过把"诚""恒""拙"三字做到极致罢了。若说有何心得告之后人,那便是:承认自己平凡,却不甘于平庸;认清世事艰难,仍不放弃努力。天分或许命定,但品格可以自修;命运或许难测,但态度能够自持。我这一生,说到底,不过是个自知愚钝的凡人,以勤补拙,以韧克难,最终证明了即便最普通的生命,只要持守正道,持之以恒,亦能在天地间留下不平凡的印记。
今当永诀,无甚遗憾。平生功过,留与后人评说;一生心得,尽在家书文集。惟愿来者读我文字,不学我显达,但学我困顿时如何自处;不慕我成功,但慕我失败后如何振作。人生在世,穷达有命,荣辱在天,唯有守得住本心,方算不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