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北宋年间的一个普通工匠之家,故乡在湖北英山县的青山绿水间。那是个以竹纸闻名的地方,家家户户都飘散着楮树皮蒸煮的独特气息。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雕版匠人,从我记事起,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就总是在梨木板上游走,刻刀划过木纹的沙沙声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摇篮曲。记得六岁那年,我踮着脚偷看父亲雕刻《金刚经》的经版,木屑像金色的雪片般纷纷扬扬,落在我的粗布衣襟上。父亲发现后非但没责备,反而把我抱到膝头,让我用小手指触摸那些凸起的文字。"这些字啊,就像会说话的蚂蚁,"他粗糙的拇指擦过我的掌心,"将来要把千万本书都变成会飞的鸟儿。"
十二岁正式随父学艺时,才知这行当的艰辛。学磨刀就花了三个月,右手食指至今留着当年被刻刀划伤的疤痕。那时的雕版作坊像个热气腾腾的蒸笼,冬天尚好,夏日里汗水滴在木板上,稍不留神就会让刻好的字迹晕开。我常蹲在晾版架下啃冷馒头,看阳光透过木板间隙在地上投下跳动的光斑,那些光斑在我眼里渐渐变成了游动的文字。有天暴雨冲垮了邻家的纸坊,我和师父们连夜抢救泡水的经版,当我抱着湿淋淋的《法华经》版跌倒在泥泞中时,突然想到:若是文字能像雨滴般自由组合该多好?
二十岁出师那年,我带着半套刻刀走遍了江南的印书坊。在杭州净慈寺见过吐蕃来的喇嘛用模子压印经咒,在汴梁相国寺见过西域商人带来的活字印毯,这些零碎的见闻像散落的铜钱,在我脑海里叮当作响。最难忘的是在苏州书肆见到个疯癫老道,他用朱砂画符时突然对我说:"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小匠人,你要炼什么?"这话如雷轰顶,我连夜冒雨赶回住处,在油灯下刻了整整一匣子反字陶符。
真正让我决心改良印刷术的,是三十四岁那年的《大藏经》工程。朝廷召集全国刻工云集汴梁,我在崇文院的工棚里见到堆积如山的枣木版,光《阿含部》就要耗木七百方。有个老刻工因长期俯身雕刻吐血而亡,下葬时棺材里还垫着他没刻完的经版。那晚我对着如豆灯火,把平日收集的陶字在青砖上排了首王维的诗,月光从窗棂漏进来,那些凸起的影子在砖面上摇曳,仿佛有了生命。
试验活字的过程比想象艰难百倍。最初烧制的陶字不是开裂就是笔画模糊,有次窑温失控,三千多字胚炸得粉碎。妻子把我从瓦砾堆里拉出来时,我手里还攥着个完好的"永"字。后来改用以黏土为胎、外敷松烟墨膏的制法,终于在天圣元年(1023年)春分那天,用自制的活字成功印出了《兰亭序》。记得揭开宣纸的刹那,墨香混着桃花的芬芳扑面而来,纸上游动的字迹让我的手抖得拿不住刷子。
最得意的发明是转轮排字盘。这个灵感来自童年见过的水车,我花了两年时间打造出直径六尺的柏木转盘,按韵部排列的陶字在盘里叮咚作响。有次沈括大人来参观,我示范时不小心打翻字盘,上万陶字如瀑布倾泻,竟在青石板上自然排出了"圣代无隐者"的诗句。沈大人抚掌大笑,说这是"天工开物"。其实哪有什么天意,不过是在失败千次后,连顽石都记住了我的指纹。
庆历年间(1041-1048),我们的活字作坊已能月印万页。有次为赶印《伤寒论》救疫,工匠们三天三夜没合眼,排字声像急雨敲打瓦檐。黎明时分我靠在字架旁打盹,梦见自己变成个铅字,被无数双手排进浩瀚的文字之海。醒来发现学徒们用活字在墙上拼了首打油诗:"毕家陶字走天下,不用雕版费梨枣。可怜师父鬓如霜,犹对孤灯校错行。"我笑着把"霜"字换成"雪",心想这些小子们倒得了真传。
晚年归隐英山,在老宅后建了座"聚字楼"。某日暴雨冲垮山路,独居的我用库存活字给县衙拼了封求援信。差役们举着火把赶来时,看见满墙排列的《急就章》活字在雨中闪着微光,像无数只守望的眼睛。后来朱熹先生游经此地,在楼前驻足良久,叹道:"此中乾坤,可比河图洛书。"其实他不知,我毕生所求,不过是让每个字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农人播种,只盼来年满山青翠。
去世前三月,我拖着病体将毕生心得刻成《活版要术》铜版。最后刻完"物芸芸各归其根"的"根"字时,窗外老梅突然落了一地红萼。恍惚看见自己变成个小小的"人"字,被后人排进某本未知的书里,墨香氤氲中,听见童声诵读:"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