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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时珍

古代人物自述

我生于大明正德十三年,正值春深时节,蕲州瓦屑坝的杏花开得正盛。父亲李言闻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郎中,家中药柜终年散发着当归与黄芪交织的苦涩香气。幼时最深的记忆,是趴在青石案上看父亲碾药,那些晒干的草根树皮在铜臼里渐渐化作细末,仿佛藏着将枯槁转为生机的秘密。父亲总说:"医者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时我不懂这话的分量,直到后来在黄州府试落第,才真正明白生命远比八股文章深邃得多。

那年秋闱放榜,我挤在汗臭与墨香混杂的人群里,从头到尾看了三遍都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同窗王秀才拍着我肩膀说:"时珍兄何必执着?以君家学渊源,不如继承令尊衣钵。"他袖中露出新中的举人帖,金粉在阳光下刺得我眼睛发痛。归家途中经过药市,见贩夫用茜草冒充血竭,老妇掏尽铜钱却买了包树皮回去。我突然想起《本草衍义》里错将旋花当作山姜的记载,那一刻,仿佛听见无数因讹误药方而枉死的冤魂在风中呜咽。

弃文从医的决定让父亲沉默了三日。第四天清晨,他带我上山采药,在悬崖边指着株叶如鸟羽的植物问:"可知此物何用?"我答是治跌打损伤的接骨草,他却摇头,拔起整株让我细看——根须间缠着条蜕下的蛇皮。"本草之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父亲说着突然咳嗽起来,掌心里溅开暗红血点。那年他刚过五十,鬓角已全白了。回家后,他打开锁着的樟木箱,取出祖传的《月池医案》和珍藏的宋版《证类本草》,书页间夹着历代行医手札,有些字迹被血迹浸得模糊。

随父行医的第十个年头,我在武昌城亲历了场瘟疫。端午刚过,江边棚户区突然有人高烧吐血,不出三日,整条巷子都飘起招魂幡的惨白。当地医官照《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开药,病人却像秋收的稻子般成片倒下。那夜我在油灯下重翻《伤寒杂病论》,发现古人所述症状与眼前瘟疫颇有出入。冒险改用白虎汤加减,以生石膏为君药,竟救回七人性命。事后知府要荐我入太医院,我却梦见那些没能救活的病患站在床前,眼窝里爬出蜈蚣般的血丝。

嘉靖三十五年,我三十八岁,背着药囊独自走进大别山。为寻《本草经集注》中记载的曼陀罗花,我在悬崖边守了七天七夜。最后在暴雨将临时,发现它长在背阴的岩缝里,白花垂首如悬壶济世的医者。采药人老周告诉我,当地土人叫它"醉心花",用量稍过便会致幻。为验证药性,我亲尝其籽,醒来时躺在溪水中,怀中紧抱的记事葛布上歪斜写着:"戊时服三厘,酉初见彩衣人舞于壁。"这种危险的尝试后来成了常事,有次尝了种无名菌蕈,吐得肝胆俱裂,却在恍惚中想通《神农本草》里"药物相使"之理。

五十二岁那年,我在金陵书肆偶得半部《本草品汇精要》。这部前朝官修药典收药近千种,配着精美彩图。翻到"水银"条时却愣住了——书中竟说此物久服可长生。想起父亲临终前骨节变形的惨状,他正是为治顽疾服了方士所炼丹药。归舟逆流而上,我对着两岸青山下定决心:要重修本草,以正本清源。当晚在客栈呵冻研墨,写下《本草纲目》首篇凡例时,窗外的雪光映着案头风干的曼陀罗,像盏苍白的灯笼。

此后十年,我的足迹遍及湖广、江西、南直隶。在武当山访道时,道长教我辨认云母的七种层次;鄱阳湖畔的老渔夫演示如何区分真伪蟾酥;有次为观察穿山甲习性,我在潮湿的洞穴里蹲守整月,出来时满身虱子,却带回了前人未载的哺乳特征。最惊险是在四川采药,误入瘴疠之地,靠嚼食随身携带的黄连才保住性命。这些经历后来都化作书稿上的朱批墨注,有些页边还沾着山泥或血渍。

万历六年春,我在应天府修订禽部条目时,收到长子建中寄来的家书。信中说家乡扩建祖坟,要砍掉我幼时栽的银杏树。连夜回信阻止时,忽然想起这棵树是初学诊脉那年所植,当时父亲说:"树木有年轮,医道无止境。"如今这棵树该有合抱粗了,它的白果能治喘嗽,树皮可医疥癣,连叶子烧灰都能疗疮。就像我们行医之人,活着一日便该有益于世一日。信末我添了句:"留树取药,胜于石人石马。"

著书最艰难时,是万历十四年那个酷暑。为考证"冬霜"与"腊雪"的差异,我翻遍历代医书却说法不一。某夜梦中见父亲在月下捣药,醒来披衣出户,见庭院里秋霜正凝于瓦上,当即以玉簪刮取品尝。其味甘寒,与腊雪之咸涩果然不同。这个发现让我激动得打翻了灯盏,差点烧毁三个月写就的虫部文稿。后来在"水部"专门增设"天水类",将露、霜、雹等各列条目,连屋檐滴下的雨水与竹管引来的泉流都区分得清清楚楚。

六十一岁完成初稿那日,我独自登上蕲州城楼。望着远处长江如银带蜿蜒,想起三十八年前那个落第书生,如今竟著成千余万言的医书。夕阳把稿纸染成琥珀色,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像无数条小径,通向疾病与救赎的幽深秘境。最欣慰的是纠正了前人四百多处谬误,比如雌黄与雄黄并非阴阳之分,而是两种矿物;又比如《日华子本草》误将忍冬藤与首乌藤混为一谈。这些发现或许比不上科举功名光宗耀祖,但想到后世郎中可按图索骥,不致贻误病情,便觉得此生无愧。

书成后刊刻却波折重重。南京书商嫌部头太大无利可图,直到万历二十四年才得金陵胡承龙应允付梓。雕版那几年,我每日校稿至深夜,有次因老眼昏花将"铅"字错认为"锡"字,发现后硬是让工匠重刻了整块梨木板。临终前见到的最后样书,墨香犹新的扉页上印着"万历戊戌冬",算来距我初萌修志之念,已过去整整二十七个寒暑。恍惚间又看见父亲在药圃里修剪忍冬,那些黄白相间的花朵忽然都化作书页上的字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回望这一生,从科举失意的青衫士子到白发苍苍的医者,最庆幸的莫过于始终未忘初心。记得在庐山采药时遇暴雨,躲进山洞发现石壁上刻着"苍生大医"四字,笔划间生着青苔。当时暗自发愿要做个名副其实的苍生大医,如今虽不敢说完全做到,但至少这部书里每个字都经得起天地良心的拷问。窗外传来孩童背诵《药性歌括》的声音,恍惚是我当年在父亲膝前学医的调子。人生如逆旅,所幸留下这五十二卷笔墨,或可作后来者的指路灯——虽不能照亮所有歧路,但求少几个因药误而长夜痛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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