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自述】
吾尝于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流觞曲水间忽觉岁月如白驹过隙。今执笔自述,非欲自矜于后世,惟恐平生志趣湮没于时光洪流,故以墨痕录心迹,使千载之下犹闻金石余响。
吾生于琅琊王氏,门户煊赫如日中天。然幼时讷言迟钝,人皆谓此子木讷恐难继家声。七岁窃观卫夫人执笔,见其腕底风云骤起,一点一画皆含天地仪态,遂痴立庭前终日忘食。彼时忽悟:笔墨非技,乃通灵之径也。自此闭户研墨,以指画衣尽穿,临池之水竟成玄色。父亲抚我顶叹曰:“此儿痴态,颇类张芝墨池旧事”。
永和年间,吾出守会稽。见南山烟雨浸润竹帛,北渚沙鸥点破沧浪,始知庙堂之高终不若天地之广。每巡行阡陌,见老农以芦管划泥为记,其线条遒劲如松枝崩雪,顿觉书道真谛原在万物生息之中。尝于雪夜独登兰渚峰,看冰棱悬檐如悬针垂露,听松涛过隙似撇捺纵横,忽大叫返舍,解衣磅礴连书《初月帖》廿八字,墨迹渗入青竹地板三寸有余——此非人力可为,实乃天地假吾腕耳。
世人多羡《兰亭集序》誉满天下,岂知酒后挥毫时,吾魂灵已脱窍而出。是日微醺倚栏,见水中游鳞衔落花而去,恍觉生死不过浮沤聚散。遂以鼠须笔蘸漆烟墨,任手指自行于蚕茧纸上游走。及醒观之,竟有廿处涂改然气脉不绝,如见洛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处皆成妙境。后百般摹写终不及原作半分,乃知鬼神之功不可复得也。
中年丧乱频仍,伯益兄罹难于武昌城头,吾素衣疾书《丧乱帖》时,泪血混杂丹砂,字字皆作断裂状。方悟右军将军虚衔何用?百万狼毫怎敌得半寸铁戈?遂弃官隐于金庭山中,终日与丹炉药臼为伴。采药时见樵夫斧劈枯柴的崩裂之态,悟得“折钗股”笔法;捣药时观白杵入臼的顿挫之势,参透“屋漏痕”真意。书道至境,原在砍柴担水间。
晚岁尤爱鹅群曲项向天之姿,非为口腹之欲,实慕其颈项转侧皆合八法奥秘。山阴道士云养鹅可通经脉,吾笑而不语——世人哪知吾观鹅掌拨水,悟得转笔藏锋之妙;听鹅鸣穿云,解得章法疏密之机。临终前三日,忽命童子展丈二宣纸,以退笔狂扫《大道帖》十七字,墨尽掷笔大笑:“如今方写得五分右军气象!”
此生最大憾事,非官职贬黜亦非书作散佚,而是终未能以笔墨尽传稽山镜水之魂。尝于雷雨夜见电光劈开层云,其势若天神以紫毫划破玄穹,那种震烁乾坤的笔力,穷尽人间丹青亦难摹万一。今垂垂老矣,犹望见窗外新竹拔节时,总觉得笔锋又钝三分。
后之览者,勿以《黄庭》《乐毅》为圭臬。吾辈习书当师造化而非师古迹,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可得草书气韵,看裴将军走马弓射能悟结体雄强。切记真正笔阵不在几案之间,而在云涛奔涌处、在乱石崩云时、在万千生灵呼吸吐纳之际。
搁笔时见晨曦透窗,竟在纸笺映出兰亭竹影。忽忆少时临写《宣示表》昏厥案头,梦中有鹤须老者执吾手叹曰:“书道一途,以血为墨者失于执,以气为墨者失于狂,惟以天地呼吸为墨者,方得自在。”而今方解其意,原来自在二字,才是永和九年那场醉的真正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