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顾恺之,字长康,生于晋陵无锡。世人唤我"虎头",道我痴黠各半,却不知我眼中山河早化作笔底烟云。若真要絮叨这七十余载春秋,倒像展开一幅蚕头燕尾的长卷——墨色浓淡间,尽是时代裂痕与灵魂独舞。
永和年间,我初至建康时,城墙还带着东渡士族的惶惑。卫协师父教我运笔那日,窗外竹影扫阶,他说:"画者,天地之经脉也。"我咀嚼这话二十载,方悟通书画非技而是呼吸——呼出胸中块垒,吸入万象精魂。为瓦棺寺画维摩诘像时,我刻意留点睛之笔,待布施钱百万贯那日,当众落墨。并非故弄玄虚,是要让愚者见证:死物如何被魂灵灌注的刹那惊醒。金帛堆积如丘时,我掷笔大笑,壁上菩萨竟真活了眉眼——世人只见香火缭绕间的奇迹,哪知我闭关三月,早与三百年前的金粟如来对谈千回。
曾与谢安同游新亭,江水苍茫如练。他突然问:"卿云白鹤,可能入画否?"我指向天际:"相公可见鹤唳穿云?"遂以袖代笔,就着夕晖在石案勾勒。墨迹未干,忽有真鹤掠空而过,谢郎抚掌称奇。其实哪有什么神通,不过是用二十年观察禽鸟振翅的韵律,将时间褶皱里的动态凝于静态罢了。这等痴气后来被编成"颊上三毛"的轶事——给裴楷画像时添的三笔,原是要捕他辩论时颧骨微颤的神采,岂料竟成画龙点睛的戏谈。
最酣畅当属画《洛神赋》。展卷那夜雷雨交加,我见甄宓凌波而来,玉佩鸣响与雨声相和。连续七日不出画室,饿极啃食残墨,侍童惊见我唇齿俱黑。不是疯魔,是曹子建的文字太蚀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岂是凡人词句?分明是通灵咒语!画到神女离去那段,我掷笔痛哭,绢素上水纹皆染泪渍。后来桓玄窃走此卷,我竟不怒,因知痴人永远困在皮相,怎懂洛水烟波里藏着的永恒怅惘。
乱世作画如刀尖起舞。桓温大将军帐中,我为他绘征伐图。血火硝烟凝在笔尖,却要画出从容气度——画他执棋的手而非握剑的茧,画帐前新柳而非旗下白骨。某夜他醉后喃喃:"长康可能画得出长江天堑?"我答:"能画江水,画不出千帆沉戟。"他默然掷碎酒盏。后来桓玄逼我画《斩蛟图》,我故意让蛟龙瞳仁映出持剑人倒影,这等隐喻竟让那篡位者喜不自胜。艺术最毒处,在于能让刽子手在血腥里照见自己幻化的英雄身姿。
晚年重游瓦棺寺,旧壁斑驳如老人斑。小沙弥求教画理,我说:"且看庭前柏树子。"他懵懂张望,我大笑而去——草木枯荣自有道,笔墨岂能囚禁生机?归途在牛车上颠簸,忽忆卫师父临终言:"痴儿,画人画皮难画骨。"如今方懂皮骨之间,尚有气血流转,气象升沉。就像我给殷仲堪画像,用飞白遮他眇目不是诡巧,是要观者越过残缺直视其琅琊王氏的风仪。
永初三年寒食节,最后整理《女史箴图》时,手指已不听使唤。墨滴污了冯媛挡熊的衣袂,索性顺势晕染成血痕。这倒暗合天道——刚烈女子原就该以朱砂为妆。熄灯时忽见满室生辉,历代画中人都从绢素走出:洛神踏波而歌,列仙披霞对弈,甚至二十岁时画的雏雀也振翅扑簌。它们围着我这耄耋老者旋转,如送别又似迎接。
弥留之际,建康城飘起罕见大雪。我最后看见的是宣纸般纯白的天幕,上有墨痕自然晕开成山水——原来天地本就是未完成的画稿,我们这些画匠穷尽一生,不过是在摹写造化随手勾勒的草样。于是含笑闭目,恍惚听见少年时在无锡竹林里的初啼:那声哭喊穿过七十载丹青岁月,竟与瓦棺寺维摩诘像睁眼时的叹息重合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