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颜真卿,生于大唐开元盛世,字清臣,别号应方,陇西临沂人也。今以七十六载之身回望此生,恍若目睹一方巨砚中的墨迹——初时清润,继而浓烈,终成凝重深沉的墨魄,在历史的宣纸上洇染出不可磨灭的痕迹。
我颜氏一门,世代簪缨,家学渊源。犹记得幼时在长安宅邸,青砖黛瓦间回荡着琅琅书声。伯父颜元孙执我手习字,以荻草为笔,以砖地为纸,教诲曰:“书法非雕虫小技,乃心性之镜鉴。”彼时虽不解其深意,却已在横竖撇捺间感知到某种与天地对话的庄严。父亲早逝,母亲殷氏以柔弱之肩担起教养之责,常在灯下讲述忠孝节义的故事,那些话语如春雨渗入心田,滋养着我日后立身处世的根基。
开元二十二年,我举进士第,踏上仕途。初任礼泉县尉,后迁监察御史。在河西陇右军中,我亲见边塞风沙如何磨砺将士的铠甲,也如何磨砺人的意志。每当巡营归来,于军帐中秉烛临帖,感受笔锋与纸面的对抗,竟与将士们戍守边关的坚韧隐隐相通。书法之道,原不在精巧技法,而在胸中一股浩然之气。
天宝年间,我出任平原太守。时值安禄山权势熏天,朝野皆缄其口,唯我暗中高筑城,深挖壕,募兵储粮。同僚笑我杞人忧天,我却在那一片太平歌声中听到了隐隐雷声。常于深夜独坐书房,临写秦汉碑刻,每一笔都仿佛在积蓄力量。世人只见我书法日渐雄健,岂知那力透纸背的,是何等沉重的忧患?
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终爆发。叛军铁蹄踏碎山河,河北诸郡纷纷陷落。我在平原郡首举义旗,与从兄颜杲卿遥相呼应。记得那个朔风凛冽的清晨,我站在城楼上,看“颜”字大旗在烽烟中猎猎作响。杲卿兄死守常山,城破被俘,骂贼不止,舌被割,肢被解,一门三十余口壮烈殉国。消息传来,我挥泪写下《祭侄文稿》,笔锋如刀,悲痛如瀑,墨迹间尽是血泪纵横。那不再是书法,是一个叔叔对侄儿的恸哭,是一个臣子对破碎山河的哀鸣。
乱平后我入朝为官,历刑部尚书、御史大夫。朝堂之上,我始终直言进谏,不避权贵。因忤逆宰相元载,被贬峡州、吉州、抚州。谪迁路上,我遍访名山大川,观摩摩崖石刻。在庐山见前朝遗刻风雨剥蚀却风骨犹存,恍然悟得:书法的真谛不在保全,而在镌刻。于是笔下愈发苍劲,如老松盘石,似铁画银钩。
代宗朝重返长安,主持编纂《韵海镜源》。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我越发确信文字承载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一个民族的魂魄。期间所作《颜氏家训碑》,将家国情怀融入训诫,每一笔都凝聚着对后辈的殷切期望。
德宗建中四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反叛。朝中奸相卢杞进言:“颜真卿四方所信,派往宣慰,可不劳师定乱。”满朝文武皆知这是借刀杀人之计,陛下竟欣然应允。圣旨下达时,我正于庭院中观棠梨花开。使者惴惴不安,我却含笑接旨。临行前,子弟们跪求致仕避祸,我慨然道:“君命也,将焉避之?”
赴许州途中,百姓夹道泣送。经过洛阳时,留守郑叔则劝我:“公往必不免,宜少留,俟后命。”我答曰:“吾兄子杲卿常山殉国,吾今往许州,正欲全吾门忠烈之气。”至李希烈营中,叛将刀剑环伺,我面不改色宣读诏书。希烈软硬兼施,我皆不为所动。他们在我院中掘土丈余,扬言“坑颜”,我怡然设席,谈笑自若;堆起干柴威胁“焚颜”,我纵身欲跃入火堆,反吓得叛军急忙阻拦。
被囚于龙兴寺期间,我自知必死,反而心境澄明。每日晨起必沐浴更衣,整理冠带,仿佛不是待死的囚徒,而是即将朝天的使者。闲暇时向寺僧乞得笔墨,潜心著述《韵海镜源》末卷。偶得佳纸,亦挥毫作书,字迹愈发磅礴开阔,毫无将死之人的萎靡之气。叛军士卒暗中索字,我皆慨然应允——若能以笔墨感化一二心灵,又何尝不是功德?
贞元元年八月十三日,叛将杜济入院,言“有敕赐死”。我整衣拜阙,从容赴蔡州龙兴寺银杏树下。白绫绕颈之际,我最后仰望长安方向,但见秋空如洗,一片澄澈。七十六年人生在眼前流转:少年苦读的灯烛,边关冷月下的墨砚,祭侄稿上的泪痕,叛军帐中的慷慨……最终都化作笔墨丹青,永镌青史。
今人论我,多言《颜勤礼碑》之雍容,《多宝塔碑》之精严,《祭侄文稿》之悲壮。然我毕生所求,从非书家之名。书法于我,是修身的镜鉴,是谏君的奏疏,是祭侄的恸哭,是殉国的铠甲。每一笔横平竖直,都是对天地良心的叩问;每一处顿挫转折,皆记录着时代的风雷。
若问颜真卿此生为何?不过是以血肉之躯为笔,以沧桑世事为墨,在历史的长卷上,堂堂正正写下一个“人”字。此字虽简,却需以毕生心血书写;此字虽终,然其气韵精神,必将随华夏文明生生不息,永世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