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漫进鼻腔时,白漓以为自己又死了一次。
冰冷的刀锋划破脖颈的触感还残留在皮肤上,靖渊王那张沟壑纵横却依旧锐利的脸在眼前放大,他说:“挡本王的路,晦气。”
那是她前世最后的记忆。满门被灭的血海深仇还没来得及报,她这个白家仅存的孤女,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般,死在了权倾朝野的靖渊王南门厉渊刀下。
“咳……”剧烈的咳嗽扯动了胸腔,白漓猛地睁开眼。
不是阴曹地府的幽暗,而是透着潮湿水汽的山洞。洞外是连绵的阴雨,雨点敲打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纤细、苍白,指腹带着常年握药杵的薄茧——这是她十七岁时的手,不是前世临死前那双因奔波复仇而布满伤痕的手。
她重生了。回到了被灭门后的第三年,她还在师父身边学医,尚未踏入京城那潭浑水的时候。
“老天爷是嫌我死得不够惨,让我再经历一次吗?”白漓低声自嘲,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可眼底翻涌的却不是绝望,而是淬了冰的恨意。南门厉渊,还有那些参与覆灭白家的人,这一世,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师父说过,复仇最忌急躁。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接近权力中心,接近靖渊王的契机。
半个月后,阴雨连绵的山路上,一支队伍正艰难前行。为首的马车装饰并不奢华,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白漓背着药篓,一身粗布青衣,头发简单挽成一个髻,脸上沾了点泥灰,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乡下医女。
她算准了时机。根据前世零碎的记忆,靖渊王本月会微服私访途经此地,且会在此遭遇一场刺杀。
“有刺客!”
果然,尖锐的呼喊声划破雨幕。数道黑影从密林里窜出,刀剑寒光在雨丝中闪烁。护卫们迅速围成一圈护住马车,厮杀声瞬间响起。
白漓缩在路边的灌木丛后,心脏因紧张而剧烈跳动。她看见马车上的帷幔被利刃划破,露出一张刚毅冷峻的脸——正是南门厉渊。他虽已四十八岁,鬓角染霜,却丝毫不显老态,眉眼间的凌厉比前世她记忆中更甚,只是此刻,他左臂中了一箭,深色的锦袍被鲜血浸透。
厮杀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刺客最终被悉数斩杀,但护卫也折损了大半。南门厉渊捂着流血的手臂,脸色阴沉地靠在车壁上,眼神扫过周围,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审视与冷漠。
“王爷,箭上有毒!”一个护卫焦急地喊道。
南门厉渊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青紫,呼吸也开始急促。护卫们慌了神,这荒山野岭的,根本找不到大夫。
就在这时,白漓“怯生生”地从灌木丛后走了出来,手里还紧紧抓着药篓。“我……我会点医术,或许能帮上忙。”她低着头,声音细弱,仿佛很害怕这些凶神恶煞的人。
护卫们警惕地看着她,南门厉渊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乡下丫头,也敢妄言医毒?”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我……我师父是游方郎中,教过我识毒解毒。”白漓手指蜷缩着,做出紧张又渴望证明自己的样子,“王爷的毒再不处理,恐怕……”
南门厉渊盯着她看了片刻,或许是毒势蔓延得太快,或许是她眼中那点故作出来的纯粹让他放松了警惕,他最终冷哼一声:“进来。”
白漓跟着钻进马车,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淡淡的龙涎香。她低着头,不敢直视南门厉渊,指尖却在袖中悄悄攥紧。就是这个人,一句话就夺走了她的性命。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故作镇定地消毒、施针,动作虽略显生涩,却精准到位。前世为了复仇,她在医术上下了苦功,对付这种常见的刺客毒,并不难。
“忍着。”她轻声说,拿出小刀划开伤口周围的皮肉,挤出黑血。
南门厉渊没吭声,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她。她的侧脸很干净,沾着点泥灰也掩不住细腻的肌肤,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明明是个乡下丫头,却有种说不出的清丽。尤其是专注于施针时,眉宇间那点不经意的认真,竟让他有些晃神。
毒很快被控制住,白漓包扎好伤口,正准备退出去,外面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还有活的刺客!”
一支冷箭穿透车壁,直直射向毫无防备的南门厉渊!白漓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用自己的后背挡在了前面。
“噗嗤——”利箭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白漓闷哼一声,眼前瞬间发黑。剧痛从后背传来,温热的血液浸湿了粗布衣衫。她看见南门厉渊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复杂难辨的情绪。
“你……”
“王爷没事就好。”她虚弱地笑了笑,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前,她想:南门厉渊,这一箭,是你欠我的。从现在起,你的命,暂时由我保管。
再次醒来时,白漓躺在柔软的锦被里。
雕花的床顶,熏香袅袅,空气中是淡淡的药味和高级熏香混合的气息。这不是她简陋的药庐,也不是山洞,而是……靖渊王府。
后背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过,换药时的刺痛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成功了。她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进入了这个她最恨的地方。
“姑娘醒了?”一个穿着青绿色侍女服的小丫鬟端着药碗走进来,脸上带着和善的笑,“王爷吩咐了,您醒了就把药喝了。”
白漓坐起身,动作还有些僵硬。她看着小丫鬟,故作茫然地问:“这里是……?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小丫鬟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同情的神色:“姑娘您忘了?您在山路上救了我们王爷,还为王爷挡了一箭,昏迷了三天呢。您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我……不记得了。”白漓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精光。失忆,是她早已想好的伪装。一个来历不明又失去记忆的救命恩人,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小丫鬟叹了口气:“那您先安心住着吧,王爷说了,等您伤好了再说。我叫春桃,以后由我伺候您。”
接下来的日子,白漓便以“失忆孤女”的身份,在靖渊王府住了下来。她表现得温顺、怯懦,对周围的一切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好奇,偶尔会向春桃打听王府的事,却从不多问敏感的话题。
南门厉渊来看过她几次。
他依旧是那副威严冷峻的模样,只是看她的眼神,似乎多了些探究。“感觉怎么样?”他问,语气算不上温和,却也不算严厉。
“好多了,多谢王爷。”白漓低头,声音轻柔,“只是……我还是想不起自己是谁。”
“想不起来也无妨。”南门厉渊淡淡道,“你救了本王,本王不会亏待你。若你愿意,便在王府住下吧。”
“真的吗?”白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感激”,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多谢王爷!我……我什么都会做的,不会给王爷添麻烦的。”
她知道,南门厉渊对她并非全无防备。一个突然出现、身手(指挡箭时的反应)不算太差、还恰好会医术的失忆女子,换做任何人都会怀疑。但他留下她,一来是因为她救了他,二来,或许是她这张脸,或是她身上那股看似纯粹的气质,让他产生了一丝兴趣。
白漓要的就是这丝兴趣。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南门厉渊。
他处理公务时,她会端着亲手熬的安神汤进去,安静地放在桌上,不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他在花园里散步时,她会“恰巧”在附近打理药草,偶尔抬头对他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他因为朝堂之事烦忧时,她会轻声说一些乡下的趣事,语气天真,仿佛能冲淡那些阴霾。
她从不主动攀附,却总在他需要或烦躁时出现,像一株安静生长的菟丝子,看似无害,却悄悄缠绕上他的心。
南门厉渊对她的态度,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他会问她药草的名字,会听她讲那些无关紧要的乡下琐事,甚至会在她不小心被石子绊倒时,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那一次,她跌进他怀里,鼻尖撞上他坚硬的胸膛,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的力量,和他瞬间僵硬的身体。
“谢……谢谢王爷。”她慌忙站稳,脸颊绯红,低着头,耳根却悄悄绷紧。厌恶和恨意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脏,但她脸上却要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慌乱。
南门厉渊看着她泛红的耳垂,喉结微动,沉声道:“走路小心些。”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仿佛刚才那个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白漓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南门厉渊,你也有动摇的时候吗?你可知,你此刻的一丝动容,在我看来,多么可笑。
她知道自己在玩火。一个四十八岁的权臣,一个十七岁的孤女,身份、年龄、仇恨,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她刻意营造的暧昧,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潜伏,寻找复仇的机会。
可她没想到,南门厉渊动了真格。
在她后背的伤口彻底愈合那天,南门厉渊屏退了所有人,单独留下了她。
他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许久才开口:“白漓。”
这是他为她取的名字,因为她总穿着素白的衣服,性子也像溪水般(他以为的)清澈。
“王爷。”白漓应道,垂手站在一旁。
“你在王府也住了些日子了。”南门厉渊缓缓道,“总不能一直无名无分。本王打算……抬你做妾。”
白漓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她早有预料他会对自己有所安排,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做他的妾?与杀父仇人之流同床共枕?这简直是对她和白家满门的侮辱!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拒绝得太干脆,否则会引起怀疑。
“王爷……”她声音发颤,眼眶瞬间红了,“奴婢……奴婢蒲柳之姿,又失忆无依,实在配不上王爷。能留在王爷身边伺候,已是天大的恩赐,不敢奢求名分。”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吓坏了,又像是有自己的坚持。
南门厉渊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从未被人如此拒绝过,尤其是一个他放在心上的女子。他以为她会感激涕零,却没想到她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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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做本王的妾,意味着什么?”他的语气冷了几分,“从此以后,荣华富贵,无人敢欺,这难道不比你做个无名无分的丫头好?”
“奴婢知道。”白漓的声音更低了,“可奴婢……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想卷入那些纷争。王爷的好意,奴婢心领了,还请王爷收回成命。”
她的态度很坚决,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固执。
南门厉渊盯着她,眼神阴鸷。他觉得自己被拂了面子,这乡下丫头,简直是不知好歹!他压制住怒火,冷哼一声:“既然你不愿,那便罢了。”
白漓松了口气,正想道谢,却听他又说:“但你不能离开本王身边。从今日起,你就做本王的女官,随侍左右。”
女官,看似有了名分,却依旧是依附于他的存在。白漓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感激的神情:“多谢王爷成全。”
她知道,南门厉渊是真的放她在心上了。否则以他的性子,被拒绝后只会将她赶走,甚至更糟。这份“喜欢”,是她复仇路上的武器,也是随时可能将她灼伤的火焰。
她必须更加小心,走得每一步,都要为最终的复仇铺路。
只是那时的白漓还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不远处等着她。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除了她和南门厉渊,还有一个她日思夜想的人。
靖渊王的五十大寿,办得极为隆重。
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齐了。白漓作为随侍女官,跟在南门厉渊身侧,穿着一身得体却不张扬的浅碧色宫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低眉顺眼,仿佛真的只是个不起眼的女官。
她的目光却在人群中悄然扫过。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当年参与覆灭白家的帮凶?她默默记下一张张面孔,将他们的名字和职位刻在心里。
宴席开始,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白漓安静地站在南门厉渊身后,为他添酒布菜,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她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在一众浓妆艳抹的贵妇小姐中,反而显得格外突出。
“那丫头是谁?生得倒是标志。”席间,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官员眯着眼看向白漓,语气轻佻。
旁边有人接话:“好像是王爷新收的女官,听说之前是个乡下丫头,救过王爷的命呢。”
“哦?乡下丫头?”那官员笑了起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到,“难怪身上一股子野味儿,不过这脸蛋,倒是比那些娇养的小姐更有看头。”
污言秽语像针一样扎进白漓的耳朵里。她握着酒壶的手指紧了紧,指甲泛白,却依旧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她在等南门厉渊的反应。他若呵斥一句,这些人自然不敢再放肆。
然而,南门厉渊只是端着酒杯,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到那些话。
有了他的默许,那些人更加肆无忌惮。
“小美人,过来给爷倒杯酒啊。”另一个穿着锦袍的公子哥挥了挥手,语气轻佻。
“就是,既然是王爷身边的人,这点眼力见总该有吧?”
“哈哈哈,说不定人家是想一步登天,看不上我们这些小官呢?”
嘲讽和羞辱的话语此起彼伏。白漓的脸一点点变得苍白,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戏谑,有鄙夷,有贪婪。
她的脊梁挺得笔直,死死咬着下唇,不肯过去。她的双手,是用来救死扶伤的,不是用来给这些人斟茶倒酒、任人轻薄的!
“怎么?还敢摆架子?”最先开口的那个官员脸色一沉,“不过是个乡下丫头,给王爷做女官就真当自己是凤凰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让喧闹的宴席安静了一瞬。“王爷,这丫头怕是不懂规矩,不如让下官教教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南门厉渊。
南门厉渊终于抬了眼,目光落在白漓身上,带着一丝不悦和……期待?他似乎想看看,这个总是倔强的丫头,会如何应对。
白漓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明白了,南门厉渊是想让她服软,想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她只是他身边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玩物,哪怕被人羞辱,也该忍着。
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黎小将军到!”
听到这四个字,白漓的心脏猛地一跳。黎小将军?黎城宇?
她猛地抬头,朝门口望去。
一个身着银甲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剑眉星目,眉宇间带着少年将军的英气与凌厉。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比起记忆中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叫“爱奴妹妹”的少年,他更添了几分成熟与威严,却依旧是她刻在心底的模样。
是他!真的是他!
白漓的眼眶瞬间红了。在家人都离世后,黎城宇是她唯一的念想,是她在复仇路上支撑下去的微光。她以为他也死了,或者早已忘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她,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可下一秒,看到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娇俏可人的女子时,看到他眼中那片陌生的冷漠时,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身边的女子穿着粉色罗裙,眉眼弯弯,正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爱慕。
黎城宇的目光扫过宴席,也落在了白漓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没有丝毫波澜。
他没有认出她。
白漓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酸又涩。也是,她现在叫白漓,不再是那个乡下的爱奴,她穿着一身不属于自己的衣服,站在仇人身边,如此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