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红烛燃得正旺,火苗微微晃动,将雕花烛台上融化的蜡油一点点堆积成凝固的泪痕。沈清端坐在婚床中央,身下铺着的花生红枣硌得她有些不适。凤冠压在颈间,凉意透过皮肤直渗入骨,让僵硬的脖颈愈发酸痛。崭新的龙凤被褥在烛光下泛着刺眼的光,满室的红色仿佛染着血色,看得人心头发闷。
“咚——咚——”远处传来的更夫梆子声沉闷地敲击着寂静的夜,每一声都像是直接落在胸口,震得人喘不过气。时辰已经到了亥时。
沈清辞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紧闭的殿门上。门缝中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在青砖地面上拉出一道细长而孤单的影子,如同此刻悬挂在半空中的她自己一般不上不下。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细腻的刺绣,金线扎得手背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痒意。沈清辞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心底那抹不该有的慌乱压下去。她是沈家大小姐,不是那些盼着夫君归来的娇弱闺阁女子,她是跟着父兄在边关风沙里磨砺出来的人!
可即便如此,嫁入东宫这条路从一开始便不是她的选择。
“小姐,喝口水吧。”陪嫁侍女晚晴轻步上前,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杯茶,声音里藏着心疼,“这凤冠太沉了,奴才替您松松?”
沈清辞摇了摇头,视线扫过桌上那对孤零零的合卺酒杯。纯金打造的杯子镶嵌着红宝石,在烛光下散发出幽冷的光芒,看起来贵重,却冰冷刺骨,与这暖色调的房间格格不入。
“不必。”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皇家规矩多,失了礼数反倒让人笑话。”
笑话?谁又能真的笑话她沈家的女儿?
晚晴张了张嘴,终究没把话吐出来。谁都清楚,太子萧景渊心里装着的是那个刚刚从浣衣局提拔起来的苏云瑶。据说,那宫女生得柔弱,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哭起来梨花带雨般惹人怜爱。
但这又如何?太子妃的位置无论如何轮不到别人——明媒正娶的正妻,只能是她沈清辞。
父亲当时说过这话时,军靴上的泥点还未擦净,桌上还摊着北疆送来的急报。沈家手握重兵,镇守边境,太子若想稳固储君之位,需要沈家的支持。这场婚姻从来都无关情爱,不过是赤裸裸的权力交换罢了。
沈清辞懂,所以她嫁了。
但懂归懂,心里那残存的一点期待仍旧像灯芯上的火苗,在暗夜里明明灭灭,始终无法熄灭。
她想起三日前的宫宴,曾远远地瞥见过萧景渊一眼。他穿着月白锦袍,身姿挺拔如松,脸上毫无表情,薄唇紧抿,目光冷淡得犹如冰封的湖面。敬酒时,他径直经过她身旁,甚至没有给予一个余光。
那时她还觉得,这样也好。相敬如冰、各自安好,总比虚情假意来得强。
然而现在,红烛高燃,喜房空荡荡,连表面功夫他都不愿费心。
“咚——咚——咚——”三更天了。
沈清辞调整了一下坐姿,凤冠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摇曳,发出几不可闻的碰撞声。殿内安静得可怕,唯有偶尔烛火爆裂的噼啪声打破这片死寂,还有她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击着破鼓。
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随兄长驻扎军营时看到的那些遗弃战马。日行千里的良驹,只因受了伤便被扔在角落等死。它们终日睁着空洞的眼睛望向天空,一动不动。当时她不懂,如今倒是明白了。
“小姐,您要不要……”晚晴欲言又止,看着自家主子依旧挺直的背脊,心中针扎似的疼。
沈清辞摆了摆手,示意她无需再说。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模糊的交谈声。沈清辞心头猛地一跳,忙坐直身体。晚晴也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却被主子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了。
两人屏息凝神,细听那逐渐靠近的声音。
“真是闻所未闻!大婚之夜,太子竟然……”年轻太监的声音愤愤不平。
“嘘!小声些,不要命了吗?这话若传到殿下耳里,够你受的!”年长的宦官急忙打断。
“可是,可是太子妃娘娘那边……”
“娘娘自有福气,哪里轮得到你操心?况且,苏才人那可是……”后面的话音刻意压低,再也听不清楚。
苏才人……
沈清辞握住裙摆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嵌入掌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苏云瑶?原来已经被封为才人了,动作还真快啊。
她缓缓松开手指,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忽然觉得有些讽刺。是啊,她怎么忘了呢?这深宫最不缺的就是趋炎附势之人。太子的心在哪里,旁人的眼光自然就跟到哪里。
“都退下吧。”沈清辞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好似一潭死水。
晚晴猝不及防,愣了愣:“小姐?”
“出去守着,别让人进来打扰。”沈清辞说完,缓缓起身,走向窗边。
窗子糊着红纱,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她伸手试探性地触碰冰凉的窗棂,却好像碰到了滚烫的东西,猛然缩回手。
偏殿方向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见丝竹之声断续飘来,像钝刀慢慢割着她的心。
他并非忙碌,也非事务缠身,只是不愿赴她的新房罢了。
为了一个出身卑微的才人,竟将堂堂沈家嫡女、未来的太子妃晾在这里独坐到天明。
“萧景渊,”她在心中冷笑,“你好样的。”
随即,沈清辞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充满悲凉与嘲讽。她嘲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竟然真的对这段政治联姻抱有期待。
“小姐,您别这样……”晚晴见她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圈顿时红了。
沈清辞停住笑容,再次抬眼时,眼中脆弱已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而深邃的平静,如同结满寒霜的湖面。
她转身慢慢踱至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凤冠霞帔,满身喜庆,却遮掩不住脸上弥漫的寒意。
“晚晴,”她拿起桌上的金簪,一下下拨弄着缀饰的珠子,“你说,这凤冠和凤印,哪个更重?”
晚晴怔住,不明白主子为何突然问这个。
沈清辞却仿佛自言自语:“我看哪,都不及这深宫的高墙沉重。”
她放下金簪,转身环顾满屋鲜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似是在欣赏一场闹剧。
“去,把我带来的那个紫檀木匣子取来。”
晚晴不敢多问,很快拖出一个半尺高的精致木匣——这是小姐入宫前沈大将军亲自交给她的,说只有危急关头才能打开。
沈清辞接过匣子,并未立即开启,只是用指腹轻轻抚过表面繁复的雕花。父亲的话语又一次在耳畔响起:“清辞,记住,身为沈家女儿,永远不要任人摆布。宫中虽不同于边关,道理却一样——想要不被欺负,就得手里有刀,心里有谋略。”
是啊,手里有刀,心中有计。
以前她总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安稳度日直到时机成熟,求得一纸和离书,回到江南水乡去过平静生活。
可是现在看来,想得太简单了。
萧景渊既然敢如此羞辱沈家,显然并未将沈家放在眼里。或许在他心里,她这个太子妃不过是个幌子,是他用来拉拢沈家的工具罢了。
既然如此,那这太子妃的位置,就让他自个儿留着吧!
沈清辞猛地站起身,凤冠上的流苏大幅晃动。她走到桌边,拿起早已冰凉的合卺酒,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烧灼五脏六腑。但奇怪的是,那股憋屈与委屈竟被酒精冲散了几分。
她放下酒杯,转身看向窗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红烛燃了一整夜,此刻也开始摇摇欲坠。
“晚晴,”沈清辞的声音极轻,却又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坚定,“去查查那位苏云瑶到底是什么来路。还有,将宫中各位主子和禁军统领的名字都列给我。”
晚晴惊讶地瞪大眼睛:“小姐,您这是……”
“怎么?”沈清辞挑眉,眼神凌厉如刀,“难道等着等死吗?”
说罢,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清晨的冷风灌进来,冻得她打了个激灵,但也令她更加清醒。
“告诉外面的人,就说太子妃昨夜受了风寒,今日不便见客。”她注视着天边渐渐亮起的曙光,嘴角浮现一抹冷笑,“再替我拟一份折子。”
“折子?”晚晴困惑。
“嗯。”沈清辞点点头,声音轻若风,却字字清晰,“就说臣妾祝太子殿下与苏才人琴瑟和鸣,情深意重。”
稍作停顿,她转过身,尽管脸上挂着笑容,目光却冷冽如冰。
“顺便帮我转告太子殿下——”
“陛下登基之日,便是臣妾请废之时。”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天,终于亮了。
沈清辞缓缓抬手,摘下头上沉重的凤冠。那一刻,她卸下的不只是凤冠,更是心底最后一点幻想。
从今往后,深宫即是战场。她,沈清辞,不再是谁的太子妃,只是一个,想方设法活着走出去的战士。
红烛燃尽,蜡泪聚成堆。
喜房中的喜庆,终究没能等到本该降临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