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辞九十岁生日那天,北方的梧桐被台风刮断了根枝。断裂处露出的年轮像幅展开的地图,最中心的几圈印着南方的湿痕,往外渐渐染上北方的霜色。林业站的人说要锯掉断枝,阿望却坚持要自己来,他找来木工锯,锯片划过年轮时,竟掉出片干枯的南方梧桐叶,是沈砚辞当年裹在籽里带来的,被树悄悄藏了八十年。
周清沅已经不太能下床,却让护工把轮椅推到窗边。她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忽然问:“小蝉的婆婆,还在给新苗浇水吗?”沈砚辞凑到她耳边,说阿望昨天发来的视频里,老太太正蹲在新苗旁摘枯叶,新苗已经长得比老院的墙还高,枝桠伸到街上,路人都夸这树长得有精神。
“让阿望给新苗系根红绳,”周清沅的声音很轻,像片飘落的叶,“就说北方的树,在给它点头。”沈砚辞找出当年周清沅织的红绳,上面绣着的梧桐叶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南北叶形的交错,他把红绳装进信封,让阿望务必系在新苗最粗的枝桠上。
阿望在南方的老院办了场“梧桐展”。展出的有札记里的旧叶,有《梧桐志》的复印本,有北方寄来的速写,还有他自己拍的南北梧桐对比照。最显眼的展位摆着两个玻璃罐,一个装着北方的雪水,泡着南方的梧桐叶;一个装着南方的雨水,泡着北方的梧桐果。
“这是在做什么?”来看展的小朋友指着玻璃罐问。阿望笑着说:“让北方的雪认识南方的雨,让它们知道,南北的水,原是一家。”小朋友似懂非懂地点头,伸手去摸罐壁的水珠,水珠从北方的罐滚到南方的罐,像颗跨越界限的泪。
沈砚辞的画夹里,新添了幅未完的画。画的是南北两棵梧桐,树冠在云端相接,树根在地下相缠,中间的空白处,他让阿望补画了条邮路,路上满是衔叶的飞鸟和载叶的邮车。“等画完了,就寄给南方,”他看着画纸忽然笑了,“让两棵树知道,它们的年轮,早就长在一起了。”
周清沅去世的那天,北方的梧桐落了场叶。金黄的叶子像场迟来的雪,铺满了整个院子,叶尖都朝着南方的方向。阿望从南方赶回来时,看见沈砚辞正蹲在树下捡叶子,每片叶子都用棉纸包好,放进那个刻着“邮”字的木箱里。
“太奶奶说,她要带着叶子去南方,”沈砚辞的声音有些发颤,“说南方的银杏还在等她,要把北方的梧桐叶,介绍给南方的银杏叶。”阿望忽然发现,木箱里最底下的那片叶子,是周清沅年轻时夹在书里的,叶脉间写着“与君同守,南北皆春”,字迹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却像道永不褪色的光。
南方的新苗在那年冬天开了花。细碎的白花像撒在枝头的星子,小蝉拍了照片寄到北方,说老太太看见花开时,忽然说这是周清沅来了。照片背面画着个小小的笑脸,三个小人站在双树之间,手里都举着开花的枝桠,像在说有些告别,原是换种方式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