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的门被唐三用脚后跟轻轻抵上,隔绝了门外弥漫的血腥、焦糊味,以及那些混杂着恐惧与敬畏的窥探目光。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灶膛里残余的灰烬散发出微弱的红光,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唐三没有点灯。他将霍雨浩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那张铺着薄薄稻草的土炕上,动作轻得像是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琉璃。霍雨浩的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胸口的旧伤被刚才强行催动神念的反噬彻底撕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血肉和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他紧咬着下唇,冷汗浸透了额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呻吟。
黑暗中,唐三那双紫色的眼眸却亮得惊人。紫极魔瞳无声运转,即使在绝对的黑暗里,他也能清晰地“看”到霍雨浩胸口那片被暗红迅速洇开的麻布绷带,以及他因剧痛而蜷缩的身体轮廓。
没有多余的询问,也没有震惊后的慌乱。唐三的动作快而精准。他迅速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破陶罐里摸出几个油纸包,里面是他这些日子在山里一点点采集、晾晒好的草药。借着灶膛微弱的余光,他撕开霍雨浩被血浸透的粗布上衣。当那狰狞的、边缘再次翻卷撕裂、甚至能看到更深处森白骨茬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时,唐三的眼神骤然沉凝如冰。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隐隐有细小的、蛛网般的冰蓝色裂痕在皮下蔓延——那是神力失控反噬留下的痕迹。
霍雨浩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边缘沉浮,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唐三那张过于稚嫩却异常沉静的脸凑得很近。他感觉到冰冷的手指——那是玄玉手特有的触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他试图蜷缩起来的肩膀。
“忍着。”两个字,低沉,简短,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意味。
紧接着,是更加剧烈的、如同被滚烫烙铁直接按在伤口上的剧痛!唐三将一把混合了数种止血、生肌、驱寒草药(其中几味甚至带着微弱麻痹效果)的碎末,毫不留情地、死死按压在霍雨浩胸口的血洞上!药粉接触翻卷血肉的瞬间,强烈的刺激让霍雨浩猛地弓起身体,喉咙里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呜咽,指甲深深抠进了身下的稻草。
唐三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动摇。玄玉手冰冷的白光覆盖着他的手掌,隔绝了部分灼热感,也死死压住了试图再次涌出的鲜血。他另一只手飞快地扯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撕成布条,用最快的速度、最稳固的手法,一层层、一圈圈地将药粉和伤口紧紧缠裹固定住。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辣。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霍雨浩的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挣扎。他能感觉到那股冰冷而稳定的力量一直按在自己肩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挣脱的禁锢感。不知过了多久,那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些,只剩下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和彻骨的寒冷。他疲惫地睁开眼,视线依旧模糊,只能隐约看到唐三坐在炕沿的小小身影轮廓。
唐三正低着头,仔细地用一块沾湿的布巾擦拭自己手臂上那道被柴刀崩裂反震划开的伤口。伤口不深,但皮肉翻卷,血迹已经凝固。他处理自己伤口的动作同样简洁高效,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擦伤。昏暗中,霍雨浩看到唐三的指尖在自己伤口边缘按了几下,似乎在确认筋骨无碍,然后随意地撒了点药粉,用布条草草一裹了事。那专注而漠然的神情,仿佛受伤的不是他自己。
“为什么……”霍雨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不问我……”他指的是他那非人的力量,来自万年的秘密。
唐三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他将用过的布巾扔进角落的木盆,发出轻微的“噗通”声。黑暗中,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穿透力:
“眼睛。”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的眼睛,第一次见面时,我看到了。”
霍雨浩的呼吸猛地一滞。
“虽然只有一瞬。”唐三终于抬起头,那双紫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如同幽潭,精准地捕捉到霍雨浩脸上的愕然,“很特别。像……冻住的星星。”
原来……他早就看到了!在圣魂村后山,自己重伤濒死,意识模糊的瞬间,那无法完全收敛的、属于神祇的冰蓝神光!这个六岁的孩子,他那双紫极魔瞳,竟然敏锐至此!
“你……”霍雨浩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被看穿底牌的狼狈。
“万年之后……”唐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却并非恐惧,“很强?”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却又如此符合一个六岁孩子对强大力量最朴素的认知。霍雨浩沉默了。强?身为神王,掌控情绪,主宰神界一方,自然是强的。可如今呢?神力被时空法则封印反噬,重伤垂死,连一群最低级的狼盗都需要拼上性命才能勉强解决……这落差带来的苦涩几乎将他淹没。
“……曾经。”最终,他只吐出这两个字,带着无尽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苍凉。
黑暗中,唐三没有再追问。他站起身,走到角落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他端着水走回炕边,俯下身。
冰冷的碗沿凑到了霍雨浩干裂出血的唇边。霍雨浩下意识地想偏头,却被唐三另一只空着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后颈。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指尖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
“喝水。”命令式的口吻。
霍雨浩垂下眼帘,放弃了挣扎。他确实渴极了,喉咙如同火烧。就着唐三的手,他小口地啜饮着冰凉的井水。水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却也刺激着胸口的伤处,引起一阵闷咳。
唐三耐心地等他喝完,将碗放在一旁。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就着俯身的姿势,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霍雨浩冰冷汗湿的额头。黑暗中,霍雨浩能感觉到那双紫色的眼睛正近距离地审视着自己,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一件需要评估的器物。
“伤好之前,”唐三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份量,砸在霍雨浩的心上,“你是我的。”
“童养媳”那三个字他没有再说出口,但此刻这句“你是我的”,比那三个字更加直白,更加霸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和……占有。
霍雨浩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是神王霍雨浩,是曾经掌控亿万生灵情绪的神祇,如今却被一个六岁的凡人幼童以如此笃定的口吻宣告所有权?可身体的极度虚弱和伤处的剧痛,让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他甚至无法挣脱那只托着他后颈的、属于孩童的手。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的、老旧木门被推动的摩擦声,从铁匠铺通往后院的那扇门缝处传来。
霍雨浩的感知虽然被重创压制,但神念的底子还在,那细微的动静如同惊雷般在他识海中炸开!他身体瞬间绷紧,瞳孔因惊悸而微微收缩!有人!就在门外!而且……气息沉凝,带着一种仿佛沉睡火山般的、极具压迫感的死寂!
是唐昊!
唐三显然也听到了。他托着霍雨浩后颈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朝门的方向偏移一分。他只是更近地俯视着霍雨浩,仿佛那门外的动静不过是夜风吹过门缝。
门外,那沉凝的气息停滞了片刻。霍雨浩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麻木,却又仿佛能穿透木门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和唐三身上短暂地扫过。那视线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在看两件死物。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最终,没有任何言语。那道沉凝的气息缓缓退去,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门缝处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黑暗。只有那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与劣质麦酒混合的淡淡气味,证明着刚才并非错觉。
危机解除?还是……更深的审视被暂时压下?
霍雨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冰冷。冷汗再次浸透了后背。
唐三似乎对父亲的窥探毫不在意。他缓缓直起身,那只一直托着霍雨浩后颈的手收了回去,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却仿佛烙印在了霍雨浩的皮肤上。
“睡。”依旧是言简意赅的命令。他替霍雨浩掖了掖那床薄得可怜的破棉被的边角,动作带着一种生涩却不容置疑的强势。
做完这一切,唐三才转身,走到自己那张更小、更硬的草铺旁,和衣躺下。黑暗中,他面朝霍雨浩的方向侧卧着。霍雨浩能感觉到,那双紫色的眼眸在黑暗中依旧没有闭上,如同守夜的孤狼,沉静地、带着某种审视和掌控意味地,锁定着自己。
胸口被包扎好的伤处传来一阵阵闷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神力反噬留下的冰裂痕迹在皮肤下隐隐作痛。门外唐昊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而身边这个六岁的男孩,他那句“你是我的”宣告,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压在心口。
霍雨浩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在这破败的铁匠铺里,在唐昊的阴影下,在唐三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紫色眼眸注视中,他这位来自万年之后的神王,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片陌生的时空,他不再是掌控一切的神祇。他只是一个重伤的、脆弱的、被一个六岁孩童宣告了所有权的……
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