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吝啬地透过铁匠铺唯一那扇糊着厚厚油纸的小窗，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煤灰、草药苦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而成的浑浊气息。
霍雨浩是被胸口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闷痛和寒意唤醒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被厚厚布条包裹的伤处，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血肉深处反复穿刺。神力反噬留下的冰蓝色裂痕在皮肤下隐隐作痛，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阴冷。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还有些模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屋顶那几根黑黢黢的椽木和厚厚的蛛网。
意识回笼，昨夜的血腥、剧痛、唐昊那冰冷的窥探，以及唐三那句如同烙印般的宣告——“你是我的”——瞬间涌回脑海。他下意识地想动，身体却沉得如同灌满了铅水，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喉咙干得发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在摩擦砂纸。
“醒了？”
低沉稚嫩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带着一种早熟的平静。
霍雨浩微微偏过头。灶台边，唐三小小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灶膛里已经燃起了火，橘红的火舌舔舐着黑黢黢的灶口，发出噼啪的轻响。唐三垫着脚，正用一把比他还高的铁钳，费力地夹起一块乌沉沉的生铁块，小心翼翼地往灶膛深处送去。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他稚嫩却绷得紧紧的下颌线滑落。
他手臂上那道草草包扎的伤口，在动作间隐约可见，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霍雨浩张了张嘴，想应一声，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唐三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他没回头，只是用铁钳拨弄了一下灶膛里的柴火，让火焰烧得更旺些，然后才放下铁钳，走到角落的水缸边。他舀起一瓢冷水，倒进那个豁口的粗陶碗里，端了过来。
依旧是那不容抗拒的姿态。碗沿凑到唇边，冰冷的手指托住霍雨浩的后颈，力道稳定。霍雨浩垂下眼帘，沉默地小口啜饮。冰凉的井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却也刺激得胸口的伤处一阵痉挛般的闷痛，让他控制不住地蹙紧了眉头。
喝完水，唐三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炕边，那双紫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审视着霍雨浩。目光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穿透力，从霍雨浩苍白汗湿的额头，移到他紧蹙的眉心，最后落在他因疼痛而微微起伏、被布条紧紧包裹的胸口。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冷静的评估，像是在检查一件需要修复的、属于自己的器物。
霍雨浩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避开那过于直接的视线。
“躺着。”唐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命令的口吻，打断了他细微的动作。他转身回到灶台边，揭开一个缺了角的陶罐盖子。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苦涩草药和米香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
很快，唐三端着一个同样粗陋的木碗回来了。碗里是半碗熬得极其粘稠的、颜色深褐的糊状物，散发着更加强烈的草药苦味，间杂着几粒煮得烂熟的米粒。
“吃。”碗直接递到了霍雨浩嘴边。
霍雨浩看着那碗颜色可疑、气味刺鼻的药粥，胃里本能地一阵翻腾。重伤之下，他根本没有任何食欲。他微微撇开头，声音虚弱：“……不饿。”
唐三端着碗的手纹丝不动。那双紫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冷光。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碗沿更近地凑到了霍雨浩唇边，几乎要碰到他干裂的下唇。另一只手则无声地按在了霍雨浩没有受伤的右肩上。指尖冰凉，带着玄玉手特有的坚硬触感，力道不大，却蕴含着一种不容挣脱的禁锢意味。
空气仿佛凝固了。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是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声音。霍雨浩能清晰地感觉到肩上那只小手传来的、磐石般的稳定力量，以及眼前那碗药粥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苦涩气味。他抬眼看向唐三。男孩稚嫩的脸庞上没有半分逼迫的狰狞，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那双紫色的眼睛，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这不是商量。
僵持了几秒。胸口的剧痛和彻骨的寒意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霍雨浩本就不多的力气。他最终败下阵来，认命般地垂下眼帘，就着唐三的手，极其艰难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着那苦涩粘稠的药粥。每一口吞咽都伴随着胸口的闷痛和胃部的抽搐，难吃得让他几欲作呕。汗水再次从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唐三沉默地看着他，托着碗底的手稳如磐石，直到碗里的药粥见了底。他这才收回手，转身将碗放回灶台。整个过程，一言未发。
霍雨浩疲惫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忍受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和药力带来的灼热感。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强行灌入燃料的破旧机器。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暖流，突然从他被唐三按住过的右肩处缓缓渗入！那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带着一种奇特的生机，顺着他的经络极其缓慢地流淌，所过之处，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和血肉撕裂的剧痛，竟被稍稍抚平了一丝！
是玄天功！唐三在按住他肩膀时，不动声色地渡入了一丝玄天功的内力！
霍雨浩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在灶台边忙碌的矮小背影。他……他竟将如此珍贵的、用来筑基的内力，渡给一个来历不明、身怀异能的“累赘”？！
唐三似乎完全没有在意他的震惊。他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灶台，动作一丝不苟。擦完灶台，他又走到角落里，拿起一把几乎和他一样高的破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煤灰和铁屑。每一处角落都不放过，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那柄沉重的破扫帚在他手中，竟显得异常服帖。
霍雨浩躺在冰冷的土炕上，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六岁的男孩，以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沉稳和自律，一丝不苟地打理着这个破败、简陋、充斥着铁锈和草药味的“家”。那份专注和掌控感，让霍雨浩恍惚间觉得，这狭小的铁匠铺，仿佛成了这个男孩绝对掌控的领域，而他，只是这领域中一件需要被妥善“照料”的物品。
“吱嘎——”
沉重的摩擦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静。通往后院的那扇破旧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浓烈的劣质麦酒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瞬间涌了进来，如同实质。
唐昊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像一座沉默的、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空洞麻木的眼睛，如同两口废弃的枯井。那目光没有任何焦点，随意地扫过屋内，掠过正在扫地的唐三，最后，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了土炕上气息奄奄的霍雨浩身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的死寂和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还能使用，或者……一件垃圾是否该被清理。
霍雨浩的身体瞬间绷紧，胸口被这无形的压力一激，撕裂般的剧痛骤然加剧，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闷哼溢出喉咙。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身下的稻草里。神力被封印的虚弱感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在这位昔日昊天斗罗的阴影下，他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
唐三的扫帚停顿了。他抬起头，看向门口的父亲。小小的身影在唐昊那魁梧的阴影下，显得更加单薄，但他站得笔直，没有任何退缩或畏惧。那双紫色的眼眸迎着唐昊麻木的目光，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没有问候，没有解释。
唐昊的目光在霍雨浩身上停留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那死寂的审视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冻结。然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沙哑含混、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
“铁。”
只有一个字。说完，他不再看屋内的任何人，仿佛刚才那一眼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兴趣。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如同移动的山峦，径直走向角落里那个巨大的、沾满陈年污垢的铁砧。他随手抓起旁边一个空了的、散发着浓烈酒气的橡木酒桶。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
唐昊甚至没有用锤子！他那蒲扇般的大手，五指箕张，带着一股蛮横到不讲理的恐怖力量，狠狠地拍在了那厚实的橡木桶底上！
坚硬的橡木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瞬间爆裂！木屑如同暴雨般向四面八方激射！沉重的铁砧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地面都仿佛随之震动了一下！空气被这纯粹暴力的宣泄挤压得发出爆鸣！
霍雨浩猝不及防，被这近在咫尺的恐怖巨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本就脆弱的胸口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猛地一黑，气血翻腾，一口腥甜瞬间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撕扯着伤口，痛得他蜷缩起来。
烟尘弥漫中，唐昊那高大的身影站在碎裂的木屑和扭曲的铁砧旁，缓缓收回手。铁砧坚硬的表面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清晰无比、深达寸许的完整掌印！边缘的金属甚至呈现出一种被巨力强行挤压塑形后的扭曲状态！
他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连呼吸都没有丝毫变化。那双麻木空洞的眼睛，透过弥漫的烟尘，再次扫过蜷缩在炕上、因剧痛和呛咳而微微颤抖的霍雨浩，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警告。
然后，他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沉默，拖着沉重的步子，晃出了铁匠铺，消失在通往后院的阴影里。留下满屋呛人的木屑粉尘，震耳欲聋的余音，以及铁砧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掌印。
咳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霍雨浩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他无力地瘫在炕上，望着屋顶，眼神空洞。刚才那一掌，是警告？是对他这个“累赘”的不耐烦？还是……某种更深的试探？
唐三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扫帚。他走到铁砧旁，小小的身影蹲了下来，伸出覆盖着玄玉手白光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深陷的掌印边缘。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抬起头，看向土炕的方向。烟尘尚未完全落定，霍雨浩苍白虚弱的脸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唐三站起身，没有去清扫满地的狼藉木屑。他走到墙角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倒进豁口碗里。然后，他端着那碗水，再次走向土炕。
脚步沉稳，踏过一地碎木。
碗沿，又一次递到了霍雨浩干裂出血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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