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东边刚泛起一点灰蒙蒙的光。张岚躺在床上，眼睛瞪着斑驳的土墙，一夜没合眼。耳朵里全是隔壁房间传过来的动静，爹娘压低了嗓子说话，可那声音跟针似的，一下下扎进她耳朵里。
"她爹，你说岚岚这犟脾气，会不会真要去上那劳什子大学？"娘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点说不出的慌张。
爹没吭声，只听见火柴划着又灭了，然后是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吐出一句："天亮了再说。"
张岚把手悄悄伸进枕头底下，摸到那张硬硬的纸。录取通知书藏在衬衣最里面，隔着两层布都能感受到纸的边缘硌着皮肤。心跳得厉害，跟揣了只兔子似的，咚咚咚撞得胸口发疼。
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吱呀声，张岚赶紧闭上眼。是娘起来了，脚步声一下下踩在院子的泥地上，朝厨房走去。她知道，今儿这早饭，肯定不好吃。
果然，等她磨磨蹭蹭起来，走到堂屋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天阴沉沉的，窗棂又小，堂屋里光线暗得很，墙上"勤俭节约"四个红漆字都褪成了粉红色，底下那台旧算盘上蒙着厚厚一层灰。
娘坐在桌边，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看见张岚进来，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低下头去摸围裙角。那围裙洗得发白，布面上全是小窟窿，她就那么一遍遍摩挲着，跟要把那些窟窿都抹平似的。
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上的铜锅子擦得锃亮，可烟杆本身倒裂了好几道缝。火光一闪一闪，映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烟雾缭绕的，也看不清他到底在想啥。
张岚拉开板凳坐下，板凳腿在泥地上蹭出刺啦一声，在这死静的堂屋里格外刺耳。娘赶紧拿起粗瓷碗，给她盛了碗玉米糊糊，手颤巍巍的，糊糊都洒出来不少。
"趁热吃。"娘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嗓子眼里堵了团棉花。
张岚没说话，拿起一个玉米面窝头啃起来。窝头硬邦邦的，剌得嗓子疼，就着咸菜往下咽。咸菜齁咸，她却像是没尝出来似的，一口接一口地吃。
"咳咳！"娘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脸都憋红了。
爹把烟杆往鞋底上磕了磕，没好气地说："吃个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娘被他一吼，咳嗽是停了，眼泪却没忍住，扑簌簌往下掉。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突然抓住张岚拿窝头的手。她手背上全是老茧，粗糙得像砂纸，抓得张岚生疼。
"岚岚，听妈的话，啊？"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大学咱不上了行不？李家那边彩礼都送来了，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样样俱全，都是新的......"
张岚想把手抽回来，娘却抓得更紧了。
"妈知道你心里委屈，"娘的眼泪掉在张岚手背上，热乎乎的，"可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啊？最后还不是要嫁人，要生娃过日子？李家条件多好，李明那孩子又是个老实的，你嫁过去不受罪......"
"我不嫁。"张岚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是在冰面上砸开了一道裂缝。
娘愣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没听明白似的。
"我说，我要去上大学。"张岚抬起头，迎上娘的目光。这还是她重生回来，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说出这句话。
娘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你...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要上大学。"张岚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声音比刚才响亮了些，"那是我的通知书，是我考上的大学，我凭啥不去？"
"你疯了！"娘猛地一拍桌子，粗瓷碗震得叮当作响，"你让李明昨天是哭着走的！人家大小伙子，脸往哪儿搁？街坊邻居都知道咱们要办事了，你现在说这话，是要让俺们老两口被人戳脊梁骨吗？"
"那是你们答应的，不是我。"张岚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玉米面窝头从手里滚到地上，沾了一层泥。
娘看着地上的窝头，突然"嗷"地一声哭出来，哭得惊天动地。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娘拍着大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省吃俭用供你读书，想着你能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你倒好，翅膀硬了，敢跟我顶嘴了！你是不是觉得娘没文化，好欺负啊！"
爹猛地把烟杆摔在地上，烟杆"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吵什么吵！大清早的嚎丧呢！"爹怒吼道，眼睛瞪得像铜铃。
娘被他一吼，哭声小了点，却还是抽抽搭搭的。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颤巍巍地打开，里面是一沓崭新的十元纸币。
"你看，岚岚，这是李家给的定金，整整五十块！"娘把钱往张岚面前推，"你拿着，想买啥就买啥。妈求你了，就当妈求你了，别上那大学了，啊？"
张岚看着那沓钱，钱上还带着娘身上的汗味和肥皂味。前世，她就是被这五十块钱，还有那一屋子的彩礼，给砸晕了头，稀里糊涂就嫁了。
"我不要。"张岚把钱推了回去，"钱你还给李明，通知书我不会给他的。"
"你这是要逼死我啊！"娘突然抓住张岚的手，把钱硬塞进她手心，然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张岚吓了一跳，赶紧想去扶她："妈！你这是干啥！快起来！"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娘甩开她的手，额头"咚咚咚"地往地上磕，"我给你磕头了！求你别毁了这个家！求你了！"
地上是冰冷的泥地，娘的额头很快就红了，起了一个大包。张岚看着那个包，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前世娘也这么求过她，那时候她心软了，妥协了，结果呢？
结果就是她操劳一生，最后在灵堂上，亲儿女都护着那个女人的遗像，说她占了那个女人的位置。
"妈！"张岚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你这是何苦呢！为了那些虚面子，你就要毁了女儿的一生吗？"
"面子？那不是虚面子！"娘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那是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那是李家的报复！你以为李家是好惹的？你不嫁，他们能放过咱们家吗？"
"那我怎么办？"张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愤怒和委屈，"就因为他们家不好惹，我就要去跳火坑？就因为街坊邻居要说闲话，我就要毁了我自己？妈，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在堂屋里响起。
张岚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爹。爹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里全是怒火。
"反了你了！"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调，"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这么跟你妈说话！我们养你这么大，是让你这么气我们的吗？不孝女！我看你是想毁了全家的名声！"
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心里的疼更厉害。张岚看着眼前熟悉的父母，突然觉得无比陌生。他们只想着自己的面子，想着家里的名声，从来没想过她想要什么，从来没想过她的人生。
前世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那些绝望，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
张岚猛地抬手，把桌子掀了。
"哗啦"一声巨响，碗碟碎了一地，玉米糊糊洒了满地都是，咸菜滚得到处都是。
"我受够了！"张岚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受够了用我的人生换你们的面子！我受够了你们所谓的为我好！我受够了！"
娘吓得呆住了，跪在地上，嘴巴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爹也愣住了，他大概没料到一向温顺的女儿会做出这种事。
"三十年前我就该反抗！"张岚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赶紧捂住嘴，心跳得更快了。
娘的眼神变得惊恐起来，她指着张岚，哆哆嗦嗦地说："你...你刚才说什么？三十年前？岚岚，你...你是不是中邪了？"
爹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怀疑。
张岚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更离谱的话。她转身就往门口跑。
"拦住她！别让她跑了！"娘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刺耳。
爹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张岚的胳膊。他的力气很大，抓得张岚生疼。
"你想去哪儿？"爹的声音冷冰冰的，"今天你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就别再回来！"
"放开我！"张岚挣扎着，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这个家，我早就待够了！"
她用力一甩胳膊，没想到爹没防备，竟然被她甩开了。张岚趁机跑出堂屋，冲向院子大门。
"张岚！你给我回来！"娘的哭声从身后传来，尖利而绝望，"你走了就别回来！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张岚的脚步顿了一下，眼泪掉得更凶了。她知道，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家，从此以后，就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家了。
可是，她不后悔。
张岚咬紧牙关，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跑了出去。
清晨的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几家早起的人家烟囱里冒着烟。张岚不敢停，一路往前跑，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才停下来。
她靠在老槐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槐树叶很密，挡住了灰蒙蒙的天。她抬头看着那些绿叶子，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跟爹娘生气，她就会爬到这棵树上躲起来。
那时候娘总会站在树下，喊她的名字，给她带她最爱吃的糖糕。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张岚摸了摸口袋里的通知书，硬硬的，还在。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只要通知书还在，只要她能去上大学，她就还有希望。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了脚步声。张岚下意识地躲到了树后，探出头去看。
她的心猛地一沉。
是李明。
他穿着一件新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精神得很，跟昨天那个歇斯底里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站在巷口，左右看了看，然后朝张岚家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张岚就看见娘被爹搀扶着走了出来。娘的眼睛还是红红的，走路也有些不稳。李明赶紧迎上去，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距离太远，张岚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娘抹着眼泪，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了李明。
李明接过纸条，小心地塞进衬衫口袋里，然后又说了几句什么，才转身离开。
张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娘给李明的是什么？难道是......
就在这时，她听到爹朝着巷子里大喊："李家小子，你先去派出所报案！就说她偷了家里钱要跑路！我这就喊人去追！"
派出所？偷钱？
张岚吓得浑身一哆嗦。李明这是要恶人先告状！
她看到几个堂叔伯从不同的方向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扁担和锄头。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脸上都是怒气冲冲的表情。
张岚赶紧往树上爬。她小时候经常爬这棵树，动作还很熟练。她爬到一个比较高的树枝上，藏在茂密的树叶后面，小心地探出头往下看。
堂叔伯们很快就聚到了爹的身边，爹指着张岚逃跑的方向，说着什么。然后，他们就分成几队，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
张岚紧紧地抱着树干，心怦怦直跳。树叶在她的手里被捏得变了形，绿色的汁液沾了她一手。
她知道，这下麻烦大了。李明去派出所报案，爹又叫了人来追她，他们是铁了心不让她去上大学了。
她低头看了看口袋里的通知书，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不行，她不能被抓住！绝对不能！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是她重生回来，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风声从耳边吹过，带着清晨的凉意。张岚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难，她都要走下去。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去闯一闯！
因为她知道，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的身后，是前世三十载的悔恨和不甘。她的前方，是属于她自己的，崭新的人生！
她必须去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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