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头顶，毒辣辣地烤着地面。张岚被两个穿蓝色警服的人架着胳膊，脚步踉跄地进了派出所院子。土院墙斑驳得厉害，好些地方墙皮都卷了边，像块破布搭在那儿。院里那棵老槐树倒是枝繁叶茂，投下的影子东一块西一块，看着就跟打了补丁似的。
七八件警服挂在绳子上晃悠，风一吹，汗味儿混着皂角味直往鼻子里钻。墙根那儿斜靠着两辆自行车，车把歪歪扭扭的，车座子都磨出了黄海绵，看着年头不短了。
"啧啧，这就是张家那个闺女？"
"听说偷了李家的彩礼钱跑了，真不要脸。"
"李家条件多好啊，不嫁非要去上什么大学，女孩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张岚被推搡着往前走，身后村民的议论声跟苍蝇似的，嗡嗡个不停。她眼角余光扫到堂叔扒着门框，眉头皱得死紧，嘴巴一动一动的，不知道在跟旁边人嘀咕啥。几个妇女拿手绢扇着风，眼神在她身上刮来刮去，那模样，跟看啥稀罕东西似的。
胳膊被民警攥得生疼，张岚咬着牙往前走，手悄悄按在内侧口袋。那硬硬的纸片还在，录取通知书的边角硌着肉，倒让她心里踏实了点。
"快走！磨蹭啥！"左边的民警推了她一把，力气大得很。张岚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地上。
李明走在前头，穿了件新的确良衬衫，蓝盈盈的在太阳底下直晃眼。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眼神里头藏着点啥，阴沉沉的。可等民警看过去的时候，他又立马换上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好像受了天大的欺负。
进了所长办公室，屋里一股子怪味儿，像是汗味、烟味儿和旧书皮混在一起，说不出的难受。十来平米的小屋子，墙黄不拉几的，还掉了好几块皮。办公桌是暗红色的木头，桌面裂了好几道缝，一个搪瓷缸子缺了角，里头黑乎乎的，不知道是啥东西。墙上"为人民服务"那五个字，红漆都掉得快看不见了，右上角还有一大块水渍，看着黏糊糊的。
"王所长，您喝水。"李明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递了根烟过去。
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民警四十来岁，脸膛黑黝黝的，眼睛倒是挺亮，跟鹰隼似的。他摆摆手，没接烟，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木凳："坐吧。"
李明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看着倒是挺老实。
王所长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呷了口茶，抬头看张岚："你就是张岚？"
张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还站在屋子中央，背挺得笔直，眼神定定地看着王所长。
"李明，你再说一遍情况。"王所长翻开桌上的黑色胶皮本，拿起笔。
李明立刻红了眼圈，声音也带上了颤音，听着委屈得不行："王所长，我...我是来报案的。张岚她...她是我未婚妻，我们两家都说好了，下个月就结婚。我家彩礼都送过去了，缝纫机、自行车、手表，一样都不少..."
他一边说一边掏口袋，摸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红纸，小心地打开，放在桌子上："您看，这是彩礼单，上面都写着呢。"
王所长拿起来看了看，点点头，又放下："然后呢？"
"然后昨天她突然跟我说，不想结婚了，要去上什么大学。"李明的声音更委屈了，眼角都挤出了两滴眼泪，"我劝了她半天，说女孩子家上大学没啥用，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她不听，还跟我吵了一架。结果今天一早，我就发现她不见了，她家里人说她跑了，我家给的那五十块定金也没了..."
他说着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递过去："这是我娘昨天偷偷塞给我看的，说是张岚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就觉得不对劲，她肯定早就想好要骗婚了！拿着钱想去上大学，把我们李家当傻子耍！"
张岚听到这话，气得浑身发抖。她看着李明那张假惺惺的脸，恨不得冲上去撕烂它。什么骗婚？明明是他们一家人逼着她！
"你放屁！"张岚忍不住骂出声，嗓门又脆又亮，在小屋里炸开来。
"哎！你怎么说话呢！"旁边站着的民警呵斥道，伸手就要推她。
"站住！"王所长抬起手，制止了那个民警。他放下手里的笔，目光锐利地看着张岚："你说他放屁？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现在不能冲动，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
"我没有偷钱，那五十块钱是他娘自己塞给我的，我根本就没想要。"张岚的声音很稳，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这门亲事，是他们家一厢情愿，我从来就没答应过。我要去上大学，那是我自己考上的，凭什么不去？"
"你胡说！"李明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当初你娘都答应了！彩礼都收了，现在你说不去就不去？你把我们李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娘答应不代表我答应。"张岚冷冷地看着他，"我是人，不是你们用来换取面子和彩礼的东西。李明，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觉得我可以给你当牛做马，传宗接代？"
李明被问得一愣，眼神有些闪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王所长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移动，眼神里多了些思索。他拿起桌上的录取通知书，看了看，又放下："张岚，这录取通知书是你的？"
"是我的。"张岚点点头，"我自己考上的大学，通知书也是我自己去邮局取的。"
"那李明怎么会有这张纸？"王所长指了指桌上那张揉皱的纸。
张岚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来了，昨天娘偷偷拿给她看过，当时她气得不行，随手扔在了桌子上。肯定是娘又偷偷捡起来，给了李明。
"这是我娘偷偷给她的。"张岚咬着牙说道，心里又气又急。她没想到，自己的亲娘竟然会帮着外人来害自己。
"你看！你看！"李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激动地说道，"王所长，您听见了吧？她自己都承认了！这就是她和她娘合起伙来骗我的！"
"我没有！"张岚气得心口疼，"我娘是被你们家逼的！你们家又给东西又给钱，就是想让我嫁过去！我娘心软，禁不住你们哄骗，可我不一样！我有自己的想法，我要去上大学！"
王所长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吊扇在头顶吱呀作响，搅得空气更加闷热。
突然，王所长抬起头，目光落在李明身上："李明，你说张岚是今天早上跑的，还偷了五十块钱？"
"是啊是啊！"李明连连点头，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肯定是拿着钱想去上大学，被我们发现了，才跑的。"
"那这录取通知书..."王所长拿起那张纸，"你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我...我是昨天晚上拿到的。"李明眼神闪烁了一下，说道，"就是在她跟我吵架之后，我娘偷偷给我的，说让我小心点，别让她跑了。"
"是吗？"王所长挑了挑眉，"可我怎么听着不对劲呢？"
李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王所长，您...您什么意思？"
"你说张岚是今天早上才跑的，可你昨天晚上就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还知道她要去上大学。"王所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报案？为什么非要等到今天早上她跑了才来？"
李明的脸"唰"地一下白了，额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
张岚心里一动，她没想到王所长竟然这么细心，一下子就发现了破绽。她看着李明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涌起一阵快意。
"我...我..."李明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是想着...想着给她一个机会，毕竟我们都快结婚了..."
"是吗？"王所长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可我怎么看着，像是你早就知道她要去上大学，故意设了这么个局，想把她扣下来呢？"
"不是的！不是的！"李明急忙摆手，脸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王所长，您可别冤枉我啊！我怎么会设局呢？我是真心喜欢张岚，想跟她结婚过日子啊！"
"真心喜欢？"张岚冷笑一声，往前迈了一步，目光锐利地看着李明，"真心喜欢就会在我明确表示要去上大学之后，还联合我爹娘来逼我？真心喜欢就会在我逃跑之后，跑到派出所来诬陷我偷钱？李明，你敢不敢当着王所长的面，再说一遍你是真心喜欢我？"
李明被张岚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张岚那双冰冷的眼睛，心里头直发毛。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张岚，以前的张岚总是安安静静的，胆子小得很，说句话都会脸红。可现在的张岚，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里全是他看不懂的东西，锐利得像是一把刀。
"我...我..."李明又开始结巴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张岚。
王所长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眼神越来越冷。他拿起桌上的彩礼单，又看了看那张录取通知书，眉头皱得更紧了。
"李明，这彩礼单上的日期，是上个月二十六号。"王所长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李明耳边响起，"可这录取通知书上的邮戳日期，是这个月十号。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们家在录取通知书还没到的时候，就已经把彩礼送过去了吗？"
李明的脸彻底变成了死灰色，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他惊恐地看着王所长，嘴巴张得老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怎么忘了这一茬！当时他只想着要把张岚扣下来，根本就没注意到日期的问题！
张岚也愣住了，她没想到王所长竟然这么细心，连邮戳日期都看了。她看着李明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头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慢慢落了地。
"我...我..."李明还在支支吾吾的，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流到了眼睛里，他却顾不上去擦。
"李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岚考上大学了？"王所长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审讯犯人的威严，"所以你们家才急急忙忙地送彩礼，想生米煮成熟饭，逼她放弃上大学？"
李明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摇头："不是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王所长冷笑一声，"那你怎么解释彩礼单的日期？怎么解释你昨天晚上就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李明，我劝你老实交代，否则事情闹大了，对你没好处！"
李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王所长，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诬陷张岚偷钱！我不该的！"
张岚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李明，心里一点同情的感觉都没有。前世的种种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那些委屈，那些痛苦，那些绝望，都是拜这个男人所赐。如果不是他，她怎么会有那样悲惨的一生？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张岚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李明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张岚："我...我就是太喜欢你了...我不能没有你...我听说你考上大学了，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所以才...才跟我娘商量，早点送彩礼，把亲事定下来..."
"喜欢我？"张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喜欢我就可以用这种方式逼我？喜欢我就可以毁了我的前途？李明，你那不是喜欢，你那是自私！是占有！"
王所长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李明面前："行了，别哭了。你这属于诬告陷害，按规定是要处理的。"
李明一听，吓得魂都没了，连忙磕头："王所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您放过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王所长皱了皱眉，没说话。他走到张岚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张岚，你真的要去上大学？"
"对。"张岚点点头，眼神坚定，"我一定要去上大学。"
"可是你爹娘那边..."王所长有些担忧地说道，"他们好像不太同意。"
提到爹娘，张岚的心猛地一疼。她知道，这件事情还没完。爹娘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所长，我知道我爹娘也是被李明他们家蒙蔽了。"张岚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会跟他们好好说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上大学的机会。"
王所长看着张岚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有志气。女孩子就该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一辈子被困在山沟里。"
他顿了顿，又说道："李明诬告陷害你，本来是要拘留的。看在他是初犯，又主动承认错误的份上，这次就先不拘留了。但是罚款是免不了的，就罚他五十块钱，算是给你赔礼道歉。"
李明一听不用拘留，连忙感激涕零地磕头："谢谢王所长！谢谢王所长！我一定交罚款！一定交！"
王所长摆了摆手，示意李明起来："行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把罚款交到所里来。"
李明哦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鼻涕，低着头不敢看张岚，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张岚和王所长两个人。王所长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张岚，眼神里带着一丝欣赏："张岚，你是个好姑娘，有想法，有骨气。"
张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王所长。"
"不过，你爹娘那边，你确实要好好处理。"王所长又叮嘱道，"我知道农村的老思想根深蒂固，他们可能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你要耐心点，慢慢跟他们说。"
"我知道了，王所长。"张岚点点头，心里暖暖的。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竟然会有陌生人支持她。
"行了，你也回去吧。"王所长挥了挥手，"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谢谢王所长。"张岚感激地说道，转身往外走。
走出派出所院子，阳光依旧毒辣，可张岚的心里却像是打开了一扇窗，亮堂了不少。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很多困难在等着她。但是她不怕，她有信心，这一世，她一定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张岚摸了摸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硬硬的纸片像是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她抬起头，望着远方，嘴角露出了一抹坚定的笑容。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躲在墙角偷偷地看着她。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明。他的眼神阴沉沉的，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盯着张岚，嘴角还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张岚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知道，李明肯定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这个男人，就像是一条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咬她一口。
张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没有理会李明，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她知道，她必须尽快跟爹娘摊牌，把这件事情彻底解决掉。否则，夜长梦多，指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走在回家的路上，张岚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成功地摆脱了李明的诬陷，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另一方面，她又担心爹娘那边不好交代。毕竟，他们一心想让她嫁给李明，现在她把事情闹成这样，他们肯定会很生气。
但是，张岚不后悔。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必须牢牢抓住。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难，她都要勇敢地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前世那个憋屈了一辈子的自己。
快到家的时候，张岚远远地就看见娘站在门口，不停地搓着手，焦急地张望。爹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皱得死紧。
张岚的心里一阵发酸。她知道，爹娘也是为了她好，只是他们的方式不对。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爹，娘，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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