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岚刚踏进院门,就被院子里的寂静压得喘不过气。太阳往西边沉了半截,金红色的光斜斜地打在土墙上,把墙上的裂缝照得跟蜘蛛网似的,一道一道都透着寒意。
娘站在堂屋门口,两只手使劲绞着围裙角,手指头都勒白了。她眼睛红红的,看见张岚进来,嘴唇哆嗦两下,没说出话。爹蹲在门槛上,旱烟杆子烧得通红,烟灰掉了一裤腿也没察觉。地上的烟蒂扔了一地,像是谁在地上撒了把黑豆。
"回来了?"爹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没抬头,眼神钉在脚边的石磨盘上,那儿裂了个大口子,是前年春耕时砸的。
张岚把挎包往墙角一放,帆布带子碰到墙根的锄头,发出"哐当"一声响。这声响在静悄悄的院子里格外刺耳,惊得屋檐下燕巢里的雏鸟吱喳叫起来。
"派出所咋说的?"娘终于开了口,声音抖得厉害,眼泪跟着就下来了。她上前一步想拉张岚的手,又猛地缩了回去,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像是碰了啥烫人的东西。
张岚喉头发紧,刚想说李明被罚款的事,爹突然站起来,旱烟杆"啪"地摔在磨盘上,碎成了两截。"你还有脸问!"他眼睛瞪得溜圆,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张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李家在村里放话,说要去县里告你骗婚!你让老子以后在村里咋抬头!"
"我没骗婚!"张岚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墙上挂着的镰刀,冰凉的铁柄硌得她生疼。她咬着牙直视爹的眼睛,"是他们家想拿彩礼逼我,是李明先去派出所诬告我!"
"那你就不能让着点?"娘突然扑上来拽住她胳膊,指甲掐进肉里,"明娃子哪点不好?家里有三间大瓦房,他在镇上学徒能挣钱,你嫁过去不受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早晚还不是要嫁人!"
张岚使劲甩开她的手,娘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娘!"张岚心里咯噔一下,刚想上前扶,娘突然拍着大腿哭起来,声音尖得能把房梁震下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出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上那个劳什子大学!你是想让我跟你爹死不瞑目啊!"
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有个脑袋探出来往这边望。张岚心里火烧火燎的,冲过去把门"砰"地关上。回头看见爹站在堂屋门口,脸黑得像块炭。
"进屋说。"爹瓮声瓮气地说完,转身进了屋。
张岚扶着娘站起来,娘的手抖得厉害,眼泪把胸前的衣襟都浸湿了。张岚叹了口气,半扶半搀地把她带进堂屋。
堂屋里更闷,空气里飘着股煤油味和红薯干的甜味。桌子上摆着个红布包,旁边放着块锃亮的手表,还有个用塑料布裹着的缝纫机,都是李家送来的彩礼。那块上海牌手表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像只眼睛瞪着张岚。
"坐。"爹指了指桌子对面的长凳。他自己在太师椅上坐下,那椅子是爷爷传下来的,扶手磨得发亮。他从口袋里摸出烟袋,重新卷了支烟,火柴划了三根才点着。
烟雾腾腾地往上飘,模糊了爹的脸。张岚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心里突然一阵发酸。前世爹就是这样,一辈子抽烟喝酒,不到六十就得了肺癌,临死前还拉着她的手,说对不住她,没让她过上好日子。
"岚啊,"爹嘬了口烟,烟雾从鼻子里喷出来,"不是爹拦你。你娘说得对,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没用。李家条件好,明娃子看着也老实,你嫁过去......"
"我不嫁!"张岚打断他的话,顺手从挎包里掏出那张录取通知书拍在桌子上,硬纸片"啪"地一声响,惊得娘哆嗦了一下。"我考上大学了!国家承认的正规大学!我去读书,毕业能分配工作,能拿工资,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工作?工资?"娘突然尖利地笑起来,眼泪还挂在脸上,"一个女娃子哪能去城里工作?那都是骗人的!你以为我们老糊涂了?多少城里姑娘都没工作,轮得到你?"她抓起桌上的录取通知书就要撕,被张岚一把抢了回来。
"这是我的希望!"张岚把通知书紧紧抱在怀里,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爹娘,眼睛又酸又胀,"前世......我是说,我要是不去上学,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后悔?"爹猛地一拍桌子,茶杯"哐当"一声翻了,茶水洒了一桌子,"你现在就够让我们后悔的!当初就不该让你读高中!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心都野了!"他突然站起来,指着门口,"你要去上大学也行,把李家的彩礼还了!五十块钱,还有缝纫机手表自行车,一样都不能少!还不上,你就乖乖给我嫁人!"
张岚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家里根本拿不出这些钱。去年奶奶生病住院,借的钱到现在还没还清,家里的粮食只够吃到秋收。五十块钱,在这个年代抵得上一个壮劳力两个月的工资。
"我去借。"张岚咬着牙说。她想起前世在县城打工时认识的王姐,人挺好的,也许会帮忙。
"借?找谁借?"爹冷笑一声,"全村人谁不知道你跟李家退婚了?谁会把钱借给你这个'白眼狼'?"他突然伸手抢过张岚怀里的录取通知书,揉成一团就要往灶膛里扔。
"不要!"张岚扑过去抱住爹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粗糙的皮肤里。爹的胳膊上全是老茧,硬得像块石头。"那是我的通知书!是我十年寒窗苦读换来的!你不能烧!"
"我不烧了它,你就不安生!"爹使劲想甩开她,娘也上来拉偏架,三个人扭作一团。桌子被撞得晃了晃,上面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们别逼我!"张岚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推开爹娘。爹踉跄着撞在墙上,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捶打地面:"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不如死了算了!"
张岚愣住了。这句话太熟悉了。前世她要离婚时,娘也是这么说的。那时她信了,乖乖回了那个地狱一样的家。可是现在,她知道这只是娘的手段。
爹扶着墙站起来,捂着胸口直喘气。他看着地上撒泼的娘,又看看一脸冷漠的张岚,突然重重叹了口气:"行了!别闹了!"他把揉成一团的录取通知书扔在桌子上,"我问你最后一遍,你是要嫁人,还是要上大学?"
张岚捡起通知书,小心翼翼地展平。上面的"录取通知书"四个字被揉得模糊了,像是哭花了脸。她抬起头,迎上爹的目光:"我要上大学。"
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眼神里已经没了刚才的火气,只剩下一种疲惫的冷漠。"行。你要上大学可以,但你记住,从你踏出这个家门开始,就再也不是张家的人了。以后李家来闹,我们不管;你在外面受了委屈,也别回来哭。"
张岚的心猛地一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知道爹说的是气话,但这些话还是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前世她为这个家付出了一切,最后却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这一世她想为自己活一次,却还是要被家人抛弃。
"我知道了。"张岚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颤。她把展平的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不多,几件旧衣服,一双补丁摞补丁的布鞋,还有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
娘还在地上哭,爹背着手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背影佝偻得像个虾米。
张岚把东西收拾好,挎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她走到门口,想跟爹娘说声再见,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爹突然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她手里。布包很小,硬硬的,像是几块钱。"走吧。"爹的声音很哑,眼神避开了她的目光。
张岚捏着那个布包,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吸了吸鼻子,转身走出了家门。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山,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红霞。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叫。张岚走在小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她要为自己活一次。
走到村口时,张岚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她回头一看,是爹。爹手里拿着个手电筒,正快步朝她跑来。"天太黑,我送你去镇上车站。"爹喘着气说,把手电筒塞到她手里。
张岚看着爹额头上的汗珠,心里一暖。原来爹还是疼她的。她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嗯。"
父女俩默默地走着,手电筒的光柱在小路上晃来晃去。张岚突然想起小时候,爹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送她去村小学上学。那时爹的手很温暖,总能给她安全感。
"爹,对不起。"张岚轻声说。
爹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叹了口气:"傻孩子,说啥对不起。是爹没本事,不能让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顿了顿,又说,"到了学校要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钱不够就写信回来,爹给你想办法。"
张岚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爹是口是心非,他怎么可能不管她呢?前世她生病住院,爹背着她走了几十里山路去医院,脚上磨得全是血泡。
"知道了。"张岚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到了镇上车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最后一班去县城的汽车已经走了,车站空荡荡的,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爹找了个帆布棚子,让张岚在里面等着,自己则去找住在镇上的远房表叔,想问问能不能在他家住一晚。
张岚坐在帆布棚子里,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但她知道,她不能再像前世那样活了。
过了一会儿,爹回来了,身后跟着表叔。表叔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膛黝黑,一看见张岚就笑:"这就是岚丫头吧?都长这么大了。"
张岚连忙站起来,叫了声"表叔"。
"走吧,去我家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坐车。"表叔热情地说,接过张岚的挎包就往前走。
爹把张岚送到表叔家门口,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离开。张岚看着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眼睛又湿润了。她知道,这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爹了。
在表叔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张岚就坐上了去县城的汽车。汽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小镇,张岚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心里充满了期待。
她知道,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