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汽车站比张岚记忆里还要破旧。土黄色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的砖头,像结了痂的伤疤。刚走出检票口,一股混杂煤烟、油条和劣质肥皂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弯下腰猛咳。
1988年的日头毒得很,晒得水泥地直冒白气。街道上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响成一片,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蹬着二八大杠,车后座多半载着盖花布的竹筐;女人们三三两两走着,辫梢红绳随着脚步晃悠。张岚摸向裤兜——爹给的生活费得先存银行。
指尖触到空口袋的瞬间,张岚浑身汗毛倒竖。帆布包被翻了个底朝天,夹层里的小布包没了踪影。那里面有五块二毛三分钱,还有她偷偷攒的三块零钱。
"贼骨头!"张岚咬碎银牙,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她死死盯着拥挤的人潮,那些陌生面孔此刻都透着可疑。前世进城打工工资被偷的滋味涌上喉头,胃里空得发疼,王姐塞的两个冷馒头仿佛还在手里温着。
脚步不由自主往纺织厂方向挪动,得先找王姐落脚。路过百货大楼时,三层楼高的红招牌下围满了人。《红高粱》的海报在风中掀动,巩俐年轻的眉眼被日头晒得发亮。
"岚岚。"
这声喊像淬毒的针,扎得张岚后5颈发麻。她猛地转身,李明站在三步开外,崭新的蓝工装袖口还别着白粉笔,头发抹了头油,苍蝇落上去都得劈叉。那副腼腆笑容和三十年后医院太平间外如出一辙,虚伪得令人作呕。
李明快步凑上来,目光在她瘪下去的帆布包上打转,嘴角勾起算计的笑:"猜你今早要来县城,等俩钟头了。"
张岚后退半步抵着墙根,帆布包带子勒得掌心发白:"婚约早撕了,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爹喝多了说的胡话当得真?"李明向前逼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彩礼钱我让我妈再加五块,你先跟我回村——"
"滚!"张岚浑身发抖,不是怕,是恨。三十年后灵堂上女儿护着小三遗像的画面剜着心口,"我上大学轮不到你姓李的指手画脚!"
李明脸上的笑彻底裂开,阴鸷的目光扫过街角。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应声围拢过来,王大的黄牙上还沾着韭菜叶,刘小五手里转着磨尖的自行车辐条。
张岚手伸进制服内侧口袋,冰凉的通知书边角硌着掌心。她死死盯着李明,指甲掐进肉里:"想动我?先问问派出所的刘公安同不同意。"
李明的脸瞬间僵住。他昨天刚听说村支书家二小子偷鸡被抓,公安正在县城排查闲杂人等。刘小五的辐条停在半空,王大往后缩了缩脖子。
张岚猛地将帆布包甩到肩上,趁三人愣神的功夫,侧身撞开刘小五就往百货大楼跑。玻璃柜台反射的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身后传来李明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抓小偷啊!有人抢钱!"她边跑边喊,柜台后的售货员探出头来,买东西的顾客纷纷侧目。李明三人被堵在人群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冲进后门的窄巷。
青石板路高低不平,张岚跑得凉鞋断了鞋带。拐过三个弯才敢靠在墙根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摸出怀里的通知书,烫金大字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
巷子深处飘来炸糕的甜香,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才发现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对面墙根坐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正端着豁口碗喝玉米糊糊,黄澄澄的糊糊上飘着葱花。
张岚咽了口唾沫,摸遍全身口袋找出半块皱巴巴的糖纸。那是昨天弟弟塞给她的水果糖,本来想留着路上吃。她把糖纸展平,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讨碗糊糊。
"姑娘,愣着干啥?"老太太掀开缺角的粗瓷锅盖,蒸汽裹着香味扑了满脸,"饿了就过来,锅里还有俩菜团子。"
张岚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攥紧通知书,朝着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阳光透过巷子顶的瓦缝漏下来,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的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