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的铁皮车斗被晒得滚烫，张岚刚坐上去就感觉后背像着了火。后臂的伤口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跟车斗的灼热一唱一和。怀里的通知书被她用衬衫裹了三层，还是能感觉到上面干硬的血迹硌着胸口。
"坐稳了。"开车的警察小李喊了一声，猛地一踩油门。偏三轮"突突突"地窜了出去，在坑洼的土路上跳起舞来。张岚死死抓住车斗栏杆，指节泛白。
路边的白杨树一棵接一棵往后跑，叶子绿得发亮，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吵得人脑仁疼。张岚眯着眼看那些快速倒退的树影，李明狰狞的脸突然就闯进脑子里——他伸手抢通知书时那副要吃人的样子，跟前世灵堂上儿子挡在小三遗像前的表情重叠在一起，像把钝刀子在她心口慢慢割。
"呸！"张岚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还没落地就被风吹散了。她摸了摸肚子，那里曾怀着她和李明的孩子，也是她三十多年悲剧人生的开端。
警车拐进镇上主街，速度慢了下来。穿蓝布褂子的行人停下脚步看过来，几个半大孩子跟在车后跑，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张岚把头扭向另一边，看见派出所那栋两层砖楼了，白底黑字的牌子在太阳底下有点晃眼。
车还没停稳，她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的，跟打鼓似的。
小李把车停在派出所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跳下来帮她开车斗门。"慢点下，我扶你。"
张岚摆摆手，自己撑着车斗边缘往下挪。脚刚沾地就打了个晃，腿肚子还在发软。院子里晾着几件深蓝色警服，随风飘着，铁架子床摆在墙角，床板被晒得发白。
"王队在里面等着呢。"小李领着她往接待室走。铁门上的红漆掉了一大块，露出底下的黑铁皮，推开时"吱呀"一声，跟哭似的。
接待室不大，摆着三张掉漆的木桌，墙角堆着几个旧档案柜。一个老式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着，扇叶上糊着厚厚的灰，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空气里一股子汗味混着烟味，还有点木头发霉的味道，呛得张岚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坐吧。"靠窗的办公桌后坐着个中年警察，国字脸，头发半白，眼神挺锐利。他就是王队，刚才在电话亭时见过。
张岚找了张靠墙的椅子坐下，把怀里的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放在腿上，用手护着。椅子上的漆皮剥落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咯得她屁股疼。墙上贴着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红漆都发黑了，边角卷着。
小李给她倒了杯热水，搪瓷缸子上印着"先进工作者"几个字，掉了一半漆。"先喝点水，王队问啥你说啥就行。"
张岚点点头，双手捧着搪瓷缸，热气熏得眼睛有点酸。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王队翻开桌上的笔录本，从笔筒里抽出支钢笔，在本子上划拉了两下。"姓名，年龄，住址。"
"张岚，十八岁，张家洼村。"
"说说电话亭里的情况。"王队的声音不高，听着挺稳重。
张岚抿了口热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她从接到通知书说起，李明怎么堵她，怎么要抢通知书，刘小五怎么拿辐条戳玻璃......说到李明打她一巴掌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脸，还疼着呢。
王队边听边记，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李明说过为什么要抢你的通知书吗？"
"他说......"张岚迟疑了一下，"他说我一个乡下丫头，就算上了大学也没用，城里不是我能待的地方。"她没说李明提过教育局王主任的事，心里还琢磨着怎么说合适。
"空白介绍信是怎么回事？"王队突然问，钢笔停在纸上。
张岚心里咯噔一下。"三天前，李明来我家找我，说......说能帮我在县城安排个好工作，比上大学强。还拿出张空白的介绍信给我看，说上面能盖教育局的章，是他一个远房表舅帮忙弄的。"
"他表舅是谁？"
"没明说，就说是教育局的王主任。"张岚盯着自己的手，声音放低了些。
王队和小李对视一眼，小李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王队点点头，继续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你的胳膊还好吗？"王队写完最后一笔，抬头看见张岚胳膊上渗出血的纱布，"我让卫生员来给你处理一下。"
他刚要喊人，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叫骂声，由远及近。"哪个天杀的敢抓我儿子！我跟你们拼了！你们这些穿警服的不分青红皂白！"
张岚手里的搪瓷缸"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她听得出来，那是王秀莲的声音。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王秀莲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布鞋上全是泥点子，手里还提着个竹篮子。她一眼就看见坐在角落里的张岚，眼睛立刻红了，跟要吃人似的。
"好你个小贱人！勾引我儿子不成，还敢报警抓他！我今天非撕烂你的嘴不可！"王秀莲尖叫着就朝张岚扑过来，被门口的两个年轻警察死死拉住。
"你干什么！这里是派出所！"警察使劲拽着她的胳膊。
王秀莲力气大得很，挣扎着往前扑，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我干什么？我来捉狐狸精！你们不知道啊，这丫头片子高中毕业不学好，天天勾引我儿子，现在肚子搞大了就想赖账......"
"你胡说八道什么！"张岚气得浑身发抖，噌地站起来。
王秀莲看她站起来，突然使劲一挣，甩开警察的手，扑到张岚面前，伸手就要撕她的头发。"我胡说？全村谁不知道你想攀高枝？我告诉你，我们李家就算打光棍也不要你这种破鞋......"
"啪！"张岚没躲，反而抬手给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用尽了全身力气，打得王秀莲原地转了个圈，嘴角立刻红了。
整个接待室瞬间安静了，连吊扇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张岚自己。前世她被王秀莲指着鼻子骂了三十年，从没敢还过一句嘴。
王秀莲捂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张岚，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嚎啕大哭："杀人啦！警察打人啦！这个狐狸精打人啦！我不活啦......"
她这一哭，派出所门口立刻围了一圈人，都扒着门框往里看，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怎么回事啊？"
"好像是李家媳妇跟人打架。"
"那丫头是谁啊？看着面生。"
"听说是张家洼的，叫张岚......"
王秀莲听见外面有人，哭得更起劲了，嗓门也更大了："大家快来看啊！这个没良心的小贱人！勾引我儿子，拿了我们家的钱考上大学就想甩人！现在还反咬一口报警抓我儿子！老天不公啊......"
张岚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她看着那些围观者指指点点的眼神，听着他们窃窃私语，前世被全村人戳脊梁骨骂"克夫扫把星"的记忆涌了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够了！"张岚突然大喊一声，声音嘶哑却异常有力。
她猛地撕开胳膊上的纱布，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血还在往外渗。然后她抓起桌上的通知书，高高举过头顶，鲜血染红的封皮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刺眼。
"你们看清楚！"张岚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这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唏嘘声，有人踮着脚想看清楚通知书上的字。
"李明带着人想抢我的通知书！拿磨尖的自行车辐条戳我！打我！"张岚指着自己脸上的巴掌印，又指着胳膊上的伤口，"就因为我不肯把通知书给他！不肯乖乖留在乡下给他当牛做马！"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些围观者，声音陡然提高："我想靠自己的本事去读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有错吗？就因为我是个乡下丫头，我就不配吗？"
人群静悄悄的，没人说话了。刚才指指点点的几个大妈低下头，脸上有点发烫。
王队皱着眉，走过去把张岚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还坐在地上哭嚎的王秀莲："你闹够了没有？再在派出所撒泼，我就以扰乱公务罪把你关起来！"
王秀莲哭声一顿，抬头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又看了看王队严肃的脸，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身上的土，疯了似的冲向张岚手里的通知书。
"那是我儿子的！那通知书本来就是我儿子的！"王秀莲尖叫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份通知书，"志愿都改了你凭什么拿着！"
张岚下意识地把通知书往身后藏，王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王秀莲的胳膊。"你说什么？改志愿？"
王秀莲被警察死死抓住，动弹不得，嘴里却还在不停地喊："明子说了！教育局的王主任已经把她的志愿改成县师范了！这通知书早就作废了！就该是我家明子的......"
"轰隆"一声，张岚感觉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改志愿？原来前世她没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不是因为没考上，而是因为志愿被改了？
她站在原地，浑身冰凉，像掉进了冰窖里。三十年啊，她傻傻地以为是自己没考上，心甘情愿地留在那个穷山沟里，给李明当牛做马，伺候他和王艳丽，最后换来的却是灵堂上儿女冷冰冰的眼神......
"张岚？张岚你没事吧？"小李看她脸色惨白，连忙扶住她。
张岚摇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王秀莲被警察拖走。王秀莲还在不停地咒骂着，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嘴里还在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李家也太不是东西了吧......"
"改志愿？这可是犯法的......"
王队走到张岚身边，递给她一杯新的热水。"你还好吗？"
张岚接过水杯，手指冰凉。她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水面，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却异常坚定："王队长，我要告他们。不光告李明抢劫伤人，还要告他们改我的志愿。"
王队点点头，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们会调查清楚的。这份通知书你先交给我们做证物，我们会给你开个收条。"
张岚小心翼翼地把通知书递过去，像是交出自己三十年的人生。王队接过通知书，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血迹，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写了张收条，递给张岚。
"好了，今天谢谢你配合调查。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随时联系你。"王队站起来，准备送她出去。
张岚点点头，拿着收条往外走。刚走到走廊，就听见办公室里传来王队压低的声音。
"......对，李明他母亲提到了教育局的王主任......就是上次处理三中招生纠纷的那个王志强......空白介绍信很可能就是他开的......好，我知道了，我们会尽快核实......"
王志强？张岚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前世似乎是个不大不小的官。
夕阳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张岚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下去的太阳，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李明，王秀莲，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王主任......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毁了她的人生。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响亮，像是在召唤着她奔向一个全新的世界。张岚握紧手里的收条，指节发白。她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坚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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