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洼村的土路被日头晒了一整天，傍晚虽有些许凉意，可踩上去还是热乎乎的。张岚走到自家土坯房门口时，天边的火烧云正一点点往下沉，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橘红色。院子里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回了窝，角落里的猪圈传来几声哼唧。她站在门口，望着那扇熟悉的歪脖子木门，心里头五味杂陈。
门没插，一推就开了。屋里昏昏暗暗的，只有灶房那边透着点亮光。"我回来了。"张岚喊了一声，没人答应。她把破帆布包往门后一放，径直走向里屋。
里屋更暗，窗户被旧报纸糊得严严实实，只留下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母亲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线头在昏暗灯光下拉得老长，像根看不见的绳，一头拴着她，一头拴着这个家。"妈。"张岚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
母亲手一顿，没抬头，声音有点发闷："回来了？胳膊咋样了？"她把手里的针线放下，拿起炕边的煤油灯凑到张岚胳膊前。灯光下，包扎伤口的纱布已经被血水浸透了一大片，看着有点吓人。
"没事，警察同志给处理过了。"张岚想把手缩回来，被母亲一把按住。"啥叫没事？都出血了！"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你说你这孩子，咋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呢......"
张岚没说话，任由母亲解开纱布。酒精棉球擦过伤口时，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母亲的手抖得厉害，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她的胳膊上，热乎乎的。"明子这孩子，咋就下得去手......"母亲哽咽着，话没说完就被里屋传来的咳嗽声打断了。
父亲张老实从里屋走出来，光着膀子，脊梁上全是汗。他看了张岚一眼，眼神复杂，啥也没说，蹲在门槛上卷了根旱烟。火柴"呲"的一声划亮，照亮了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和愁苦。烟雾缭绕中，他吧嗒吧嗒抽着烟，烟锅里的火星一亮一暗。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母亲吸鼻子的声音和父亲抽烟的吧嗒声。窗外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一声接着一声，吵得人心烦意乱。张岚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厉害。
"警察咋说？"父亲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做了笔录，说会调查。"张岚回答，眼睛盯着地上的煤油灯影子。父亲又猛吸了一口烟，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这事就算了吧。"
张岚猛地抬起头："算了？爸，你说啥？"父亲没看她，又卷了一根烟："李家托媒人来说了，彩礼再加两千，给你在县城找个临时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别再折腾了。"
"我不去！"张岚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呢？李明联合教育局的人改了我的志愿！"父亲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你还敢提大学的事？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早点嫁人，生娃，才是正经事！"
母亲连忙拉住张岚，不让她再说话。"你爸也是为你好，李家在镇上有人，我们斗不过啊......"她压低声音，眼圈又红了，"刚才李家婶子来过，把彩礼送来了，说只要你不追究，这钱和缝纫机都是咱家的。"母亲说着，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五沓崭新的十元纸币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旁边还有一张缝纫机票。在煤油灯的光晕下，人民币的颜色显得格外鲜艳。张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前世就是这五千元，让她的人生彻底陷入了黑暗。
"我不要！"张岚抓起红布包就要扔，被父亲一把夺了过去。"你疯了！"父亲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这可是五千元！够盖三间大瓦房了！你弟弟......"
"我弟弟已经死了！"张岚尖叫着打断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六岁就病死了！你们还要拿他当借口多少年！"父亲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母亲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能听到母亲压抑的哭声和窗外聒噪的蝉鸣。张岚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父母，心里头又酸又涩。前世她就是这样，一次次被亲情绑架，一步步走向毁灭。这一世，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我的大学我上定了。"张岚擦干眼泪，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谁也别想拦着我。"父亲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煤油灯晃了晃，差点倒掉。"反了你了！"他怒吼着，眼睛通红，"我告诉你张岚，这学你不能上！李家已经放出话了，如果你敢去告，他们就说你早就跟明子不清不楚，让你在村里待不下去！"
"我不怕！"张岚梗着脖子，眼睛也红了，"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父亲气得浑身发抖，顺手抄起墙边的扫帚就要打。母亲尖叫着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他爸！不要打孩子！有话好好说啊！"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踢开了院门。张岚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父亲也停下了动作，警惕地看向门口。月光从敞开的门照进来，拉出长长的影子，门口站着几个人。
"张岚在家吗？"李明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带着几分阴阳怪气，"我来跟你商量点事。"张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悄悄拿起桌角的剪刀，紧紧握在手里。母亲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父亲深吸一口气，推开母亲，强作镇定地走出去。
"明子啊，这么晚了，有啥事明天再说吧。"父亲的声音有点发颤。"叔，这事得今晚说清楚。"李明说着，带着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身后跟着刘小五和另外两个她不认识的男人，一个个吊儿郎当的，眼神里带着邪气。
煤油灯光下，李明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看着有点阴森。"张岚，"他径直走到张岚面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彩礼我给你加到八千，再送你一台电视机。这事就算了，以后你还是我媳妇。"
张岚握紧剪刀，指节发白："我说过，我不稀罕你的钱，我要去上大学。"李明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眼神变得阴冷："大学？张岚，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志愿已经改了，你的通知书就是废纸一张！"
"是不是废纸，不是你说了算！"张岚毫不示弱地看着他，"警察已经盯上你们了，还有那个教育局的王主任！"听到王主任三个字，李明的脸色变了变，眼神变得狠戾起来："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说着，抬手就要抓张岚的头发。张岚早有准备，拿着剪刀往前一挡："别碰我！"剪刀尖闪着寒光，吓得李明连忙后退了一步。"你敢动刀子？"李明的眼睛红了，"好得很！给我把她抓起来！"
刘小五和另外两个男人立刻围了上来。父亲连忙拦住他们："有话好好说！明子，有话好好说......"刘小五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老东西，滚开！"父亲闷哼一声，嘴角流出了血。
"爸！"张岚尖叫一声，就要冲过去，被李明一把抓住胳膊。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剪刀掉在了地上。"放开我！"张岚拼命挣扎，可李明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紧钳住她。
"把她带走！"李明冷笑一声，对其他人说，"让她好好想清楚！"母亲扑上来抱住张岚的腿，哭喊着："放开我女儿！你们不能带走她！"刘小五粗暴地把母亲拉开，母亲重重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张岚眼睁睁看着母亲跌坐在地，父亲嘴角淌血，心里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一口狠狠咬在李明的胳膊上。李明疼得惨叫一声，松开了手。张岚趁机捡起地上的剪刀，指着李明，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谁敢动我一下试试！"
院子里的月光照进来，映在张岚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黑暗。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手里的剪刀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李明捂着胳膊上的牙印，看着张岚疯狂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怵。
"好，好得很！"李明指着张岚，气得浑身发抖，"你给我等着！"他狠狠瞪了张岚一眼，带着刘小五他们转身就走。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和满地狼藉。
母亲爬过来抱住张岚，放声大哭。父亲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看着张岚的眼神复杂难辨。张岚扔掉剪刀，扶住母亲，心里头像压了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
这一晚，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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