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张家土坯房安静得吓人,连窗外聒噪了一整天的蝉鸣都歇了。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照出几个不规则的银色光斑,刚好落在被李明他们打翻的陶罐碎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张岚坐在炕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地上那片狼藉。胳膊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可这点疼跟心里的憋闷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炕上的父母翻来覆去,窸窸窣窣的响动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父亲的咳嗽声压抑在喉咙里,听着像头受伤的野兽在低鸣。母亲的呼吸时断时续,偶尔还能听见她偷偷抹眼泪的声音。张岚心口堵得慌,前世这时候她早就被逼着答应了婚事,缩在被窝里哭到天亮。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
"小岚..."
父亲突然坐起身,沙哑的声音吓了张岚一跳。月光照在他脸上,那深深的皱纹里藏满了张岚看不懂的东西。他盯着张岚看了半天,嘴唇动了动,最后重重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绝望的味儿。
母亲突然抓住张岚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还一个劲儿地哆嗦。张岚能感觉到她指甲盖都泛白了,抓得自己生疼。"岚啊,听妈的话..."母亲的声音抖得厉害,"明子他...他不是坏人,就是脾气急了点..."
"他要是好人,就不会带人来抢我!"张岚猛地抽回手,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子火气。胳膊上的伤口被扯得生疼,她倒吸一口凉气,黑暗中能看见纱布又渗出了暗红的血印子。
"咚"的一声闷响,吓得张岚和母亲同时跳了起来。
张岚借着月光一看,眼泪差点掉下来——父亲竟然跪在了她面前。老旧的炕板被他这么一折腾,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是随时都会散架。父亲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白得晃眼,那脊梁背弯得像张弓,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
"爸!您这是干啥!"张岚赶紧去扶他,可父亲死沉死沉地跪在那儿,纹丝不动。他抓住张岚的裤脚,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抖得厉害,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白天干活蹭的泥灰。
"听爸的话,别告了..."父亲的声音哽咽着,话都说不利索,"李家不能惹啊...他们在镇上有人,咱们斗不过的..."眼泪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淌下来,滴在张岚的裤腿上,烫得她心里发慌。
张岚浑身都僵住了。活了两辈子,她从没见过父亲这样。记忆里的父亲总是板着脸,说话硬邦邦的,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现在,这个高大的男人就这么卑微地跪在自己面前,像个无助的孩子。
就在这时,母亲突然扯开被角坐了起来,压抑了一晚上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都是为了你弟弟啊!"她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得肝肠寸断,"他们要毁了你弟弟的名声啊!"
张岚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了。弟弟?弟弟不是六岁那年就得急病死了吗?这事跟弟弟有什么关系?
"妈,您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岚抓住母亲的手腕,激动得忘了胳膊上的伤。母亲的手腕细得像根柴火棍,硌得她手心发疼。
母亲被她晃得止了哭,眼神涣散地看着前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那年你弟弟发高烧...烧得说胡话...村里的土医生说不行了...让赶紧送镇上医院...咱家没电话...只能求李家帮忙..."
张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开始在脑子里闪现。她想起来了,那年夏天特别热,弟弟确实病得厉害。她记得父亲抱着弟弟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急得满头大汗。记得母亲哭着跑出去又哭着回来。可他们从没跟她说过,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明他爸...说电话坏了..."母亲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你弟弟...后来才知道...是李家故意不帮忙...还到处跟人说...说你弟弟是报应...是上辈子造了孽才活不长..."
"我打死你个老王八羔子!"父亲突然疯了似的往墙上撞,咚咚直响。张岚赶紧拉住他,这才发现父亲的额头已经撞出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在月光下看着格外吓人。
"爸!您别这样!"张岚死死抱住父亲,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现在全明白了,为什么父母一直对李家那么忍让,为什么李明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自己。他们是被捏住了软肋,这个秘密像把刀一样,悬在他们头顶二十多年。
"后来...后来李明说...只要你嫁给他...他就保证村里没人再提这事..."父亲瘫坐在地上,声音轻飘飘的,像快断气一样,"他还说...能帮你在县城找个临时工...我想着...这样对你也好..."
"所以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偷我的通知书?看着他毁了我的人生?"张岚的声音冷得像冰,心却像被火烧一样疼。她看着眼前这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突然觉得好陌生。这就是她的父母,为了所谓的名声,竟然能把亲女儿推进火坑。
母亲突然不哭了,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她猛地伸手,在炕席下摸索着什么。张岚看着她佝偻着身子,手指颤抖地在枕头缝里抠挖,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你拿着..."母亲从枕套里摸出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张岚。那东西皱巴巴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张岚疑惑地打开油纸,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里面包着的,是半张烧焦的纸片,边缘黑乎乎的,还卷曲着。可那上面的几个字,张岚一眼就认出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虽然只有半张,虽然被烧得看不清全貌,但那个"岚"字,她化成灰都认得!
"这是...我的通知书?"张岚的声音抖得厉害,手指头碰到那焦黑的纸片,烫得她心里直发慌。她想起来了,前世李明闯进她家那天,她确实把通知书藏在了枕头底下。后来就再也没见过,还以为是被李明一起抢走了。
"那天...李明来抢通知书...我趁他不注意...从灶膛里抢出来的..."母亲的声音哽咽着,"就抢出来这么点...我一直不敢给你看...怕你...怕你更难受..."
张岚握紧那半张纸片,焦脆的纸边硌得她手心生疼。她突然明白了,父母不是不爱她,只是他们被恐惧和愧疚困住了太久,早就忘了怎么反抗。这半张烧焦的通知书,就是他们二十多年来的煎熬和挣扎。
"我不仅要上大学,还要查清楚弟弟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张岚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把那半张残角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里。纸片隔着布料贴在胸口,烫得她心里火辣辣的。
父亲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一丝...恐惧?母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最后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院墙外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轻响,像是有人不小心踩碎了瓦片。
张岚赶紧吹灭了煤油灯,屋里瞬间陷入一片漆黑。三个人屏住呼吸,谁都不敢出声。
黑暗中,张岚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打鼓一样。还有院墙外传来的衣料摩擦声,很轻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她耳朵里。
有人在偷听。
张岚悄悄摸索着下了炕,抓起白天掉在地上的剪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往外看。
月光下,院墙外的老榆树下,隐约能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其中一个人的侧影,张岚看得特别清楚——是刘小五!
他们根本就没走,一直在外面守着!
张岚握紧剪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死死盯着窗外那几个晃动的黑影,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看来这李家,是铁了心要把她困死在这个穷山沟里了。
可他们不知道,现在的张岚,早就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刘小五正背对着院墙撒尿,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尿水溅在墙根的枯草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旁边还站着两个人,都缩着脖子往院里张望,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根木棍,在地上无聊地划拉着。
张岚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几个人明显是李明留下的眼线,看样子是打算今晚就动手。她悄悄退回炕边,黑暗中摸到父亲的手,把剪刀塞进他手里,然后凑到母亲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妈,把里屋门锁好。"
母亲浑身一颤,摸到炕边的火镰。"咔嚓"一声轻响,火星溅在煤油灯芯上,昏黄的光亮瞬间填满了狭小的房间。张岚借着灯光看见父亲握着剪刀的手抖得厉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们不敢进来的..."父亲喃喃自语,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了"砰砰"的砸门声,震得土墙都在掉灰。
"张老头!开门!"刘小五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股子酒气,"明哥让我们来接岚妹子去李家过几天!"
母亲吓得一把抱住张岚,浑身抖得像筛糠。父亲强作镇定地站起身,将张岚和母亲护在身后,声音嘶哑地对着门外喊:"我们要睡觉了!有啥事明天再说!"
"明天?"门外传来一阵哄笑,"等明天明哥的彩礼送到,岚妹子就是李家的人了!现在就跟我们走!"
"我不去!"张岚突然开口,声音清亮,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慌乱。她推开父亲的手,走到门后,"告诉李明,想要我嫁给他,除非我死!"
门外的笑声戛然而止。过了几秒,刘小五恶狠狠的声音传来:"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把门撞开!明哥说了,人要是不出来,就把房子给扒了!"
"轰隆"一声巨响,木门被撞得摇晃起来,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母亲尖叫着捂住耳朵,父亲举起剪刀,手抖得更厉害了。张岚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那堆冬天取暖用的柴火上,眼睛突然一亮。
"爸,火折子!"张岚伸手去够炕边的火折子,母亲赶紧递到她手里。"妈,把煤油灯给我!"
"你要干啥?"母亲不解地问,还是把煤油灯递了过去。
"轰隆!"木门又被撞了一下,裂缝越来越大,眼看就要被撞开了。张岚擦亮火折子,凑近煤油灯,然后抓起一把柴火塞进灶膛。
"小岚!你疯了?"父亲惊呼着要阻止她,却被张岚一把推开。
"他们想毁了我们的家,我就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张岚将煤油灯里的油倒在柴火上,火焰"轰"地一声窜了起来,照亮了她倔强的脸庞。
门外的撞击声突然停了。刘小五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张老头!你们在里面干啥?是不是想放火?"
张岚抓起一根烧得通红的柴火,走到门后,对着裂缝冷笑一声:"告诉李明,明天一早,我就去镇上派出所告他强抢民女,毁坏财物!要是他识相,就赶紧带着你的人滚!不然我现在就把房子点了,咱们同归于尽!"
门外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几个人急促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刘小五恨恨地说:"好!算你狠!我们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张岚却不敢掉以轻心。她死死盯着木门,手里还握着那根燃烧的柴火,直到院墙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才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母亲扑过来抱住她,哭得撕心裂肺:"你吓死妈了...万一他们真的冲进来怎么办..."
父亲也长长松了口气,手里的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张岚,眼神复杂,有后怕,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张岚靠在母亲怀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刚才的镇定都是装的,她心里怕得要命,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这一次,她不仅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还要查清弟弟死亡的真相,让李家血债血偿。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纸的破洞照进屋里,落在张岚满是泪痕的脸上。她擦干眼泪,站起身,眼神坚定地看着父母:"爸,妈,我们收拾东西,今天就离开这里。"
父亲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好,我们走。"
母亲却突然拉住张岚的手,眼神犹豫:"可是...我们能去哪里啊?"
张岚沉默了。是啊,他们能去哪里呢?李家在镇上有人,他们走投无路。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怀里的那半张通知书残角。对了,大学!她可以去上大学!
"我知道去哪里了。"张岚的眼睛亮了起来,"妈,您还记得通知书上的学校名字吗?"
母亲想了想,摇了摇头:"当时太慌了,没看清...只记得是在...南方...好像是叫什么...师范大学..."
南方师范大学?张岚的心猛地一跳。她记得这个名字!前世她就是被这所大学录取的!如果能找到学校,也许就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拿到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我们去南方!"张岚握紧拳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只要找到学校,就能证明李明偷了我的通知书!到时候,我们就能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父亲看着张岚坚定的眼神,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她磕了三个响头:"爸对不起你...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
张岚赶紧扶起父亲,眼泪又掉了下来:"爸,别说了...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三口相拥而泣,多年的隔阂与误解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们知道,前方的路不会平坦,甚至可能充满危险,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了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张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是李家的人又回来了?
她握紧那半张通知书残角,悄悄走到门后,透过裂缝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骑着马停在院门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正在四处张望。
张岚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那张照片上的人,竟然是她自己!